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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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上之盟”與女真諸首領談判以來,馬擴就認定女真人一旦得志滅遼以後,必將轉而謀我。他的這個觀點與上司談過,與同僚、朋友談過,與西軍中諸統將談過,後來留在京師,備官家咨詢顧問時,又曾多次上奏,說與官家知道。

隨著時勢的發展,他的這個觀點更加明確了。在燕山慘復以後兩年多的時間中,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金人的動向,他的一切活動包括對朝廷、對宣撫司、對義軍、對家庭的建議、勸告、措置、安排等莫不針對這個中心而考慮其對策。

可以說當時在宋朝很少有人,或者竟可以說當時沒有一個人能像馬擴這樣對金人的入寇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的。

即使這樣,當他在西山和尚洞山寨中,乍聽到金兵已經出動的消息,也不禁為之震愕。這不是在這個根本問題的看法上他已有所改變、動搖了,而是金兵出動之迅速,仍然出乎他的意料,即使他有著長期的充分的思想準備。

最初他估計金兵的出動要早得多,兩年前完顏阿骨打逝世時,金軍已經做好南侵的一切準備,由於內部的調整、女真貴族之間的權力平衡,推遲了出兵時間。一年多來,前方時緊時松,金軍調動頻繁,軍事大員仆仆於平州、雲州道上,似乎隨時可以入侵,而每到危機擴大,地雷瞬將爆炸的一刹那,金人忽然臨時來個緊急刹車,把戰爭制止了。這好像是抄隋文帝時大將賀若弼所上《平陳十策》的老文章,多次發動假襲擊,一方面試探對方的實力,一方面要造成敵人的麻痹大意,然後大舉深入,一戰成功。劉彥宗也給斡離不獻過《平宋十策》,看來也會有此一策。這一策果然見效,它麻痹了許多人的思想,甚至也影響到像馬擴這樣警惕性很高的人。事實證明馬擴在山寨中所做的預測還是不夠準確的。

特別當他回憶起十一月中,他曾受命與辛興宗二人以國信使副的名義入雲州與粘罕相見。當時他們看到金軍南侵的跡象已十分明顯。他回太原後,力言戰勢已成,勸童貫速為應變之計。童貫還有些猶猶豫豫,將信將疑。而馬擴自己呢?惑於粘罕還要於十二月初派使來太原談判的假象,認為使節們一來一回,大戰總要在月底年初才可能發生。這就怪不得他乍聞戰爭消息時,要十分震驚了。

那次他們銜命北上,表面上是爭蔚、應二州之地,實際上是探虛實。由於童貫在軍事上還沒做好準備(其實童貫永遠不可能做好準備,他要準備的無非是拔腳逃跑罷了),他們的立場十分軟弱,這又是一次棘手的談判。

粘罕接見他們時的態度非常驕倨,他問:“宣撫司回文中不說別事,二位承宣到來,有何事理會?”

馬擴提出:“自童宣撫接替譚宣撫以來,主張和好,使兩界士民安樂,各享太平。今特遣某等來問,不知山後土地取甚日交割?”

粘罕且不談交割山後土地之事,忽然怪聲大笑起來,笑了一會兒,才毫無禮貌地說道:“你家更無人可使,卻只委內官。”

譚稹、童貫都是宦官,宦官是在生理機能上加工,喪失生殖能力,以便在官家左右及內廷給使的人。他們是生理上有缺憾、心理上失去平衡,因而發生變態的人。北宋後期,先派宦官李憲出任西北方面的軍事長官,後來又變本加厲,先後任童貫、譚稹為河北宣撫使。堂堂宋朝,文武兩途,素稱多士,竟找不出一個可以任事的大員,翻來覆去,還是這兩名宦官,怪不得粘罕要不客氣地當面嗤笑了。然後他又咄咄逼人地說:“你家尚待要山後之地,交割蔚、應二州?我若與了你,叫二州的百姓往哪裏去存身?”

以殺人縱火、掃蕩城鄉為樂的粘罕居然學會了漢人一套的門面話,“為民請命”起來,這倒真是咄咄怪事了。聽他說到二州的百姓時,馬擴的腦海中立刻浮現起那年他在蔚州城外看見的母女兩副相互摟抱著的骨架,他的眼睛裏不禁冒出火來。

“國相說到百姓存身不得,煞是好事,馬某此來,就是為百姓請命。記得昔年往來蔚、應二州時,親眼看到城內外白骨如山,卻無幾個活人在那裏存住。這豈是我大宋兵幹下之事?國相久駐雲中,當知其詳。”

這是義正詞嚴的責問!蔚、應二州向為粘罕的防區,那裏並未發生過重要戰爭,被屠殺的都是無辜良民。那裏的金軍殺人如麻,身為主帥的粘罕,推卸不了罪責,當時他裝癡作聾,佯作不聞,反而進一步強詞奪理地說:“山前山後乃我家舊地,豈可相讓?你家土地,卻須割取些來,方是省過之道。”

“國相言語相挑,莫非決心背盟用兵?兵戎之事,我豈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