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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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離不大軍橫掃燕京東北各州縣,來到燕京東郊八十裏的三河縣,發現迎待他的不是一紙降書,而是以五萬大軍組成的銅墻鐵壁。細作報來,隔開一條白河而陣的常勝軍,集中了全軍精銳,統領郭藥師,大將趙松壽、張令徽、劉舜仁以及由薊、檀、順、景諸州撤回來的守將吳震、高公平、徐傑、林良肱等全都麇集在軍中。

斡離不通過足智多謀的劉彥宗在郭藥師身上做過許多細致周密的工作,雙方書劄往返,彼此把重要的情報相告,已非一日。只有感覺到他們這項工作已有成效,郭藥師之迎降已如水到渠成,絕無問題,斡離不最後才定下了出師之期。出兵前的旬日,劉彥宗又給郭藥師送去一封密函,明告出師之期,要郭藥師準備一切。出兵後,薊、景、檀、順諸州紛紛易手,基本上沒有經過戰鬥,斡離不認為這是郭藥師決心投降的表示,附郭諸州縣的撤退正是燕山全路迎降的前驅。這時斡離不、劉彥宗的思想中已經有了可以不戰而下燕京的準備。

只有一件事情還叫他們放心不下,郭藥師的回信尚未送到,而通款曲最早、平日書劄往來最多的張令徽,這時也無只字片劄送來。不過這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郭藥師最後準備尚未完成,不願打草驚蛇,引人懷疑。也可能郭藥師、張令徽的回信被常勝軍主戰派的將領趙鶴壽等截獲了,無法送達。這種事情過去有,現在也可以有。不過郭藥師大權在握,只要他真心願降,少數幾個主戰派阻礙不了他的行動。斡離不的樂觀確是很有理由的。

因此斡離不接到細作的情報,郭藥師沒有迎降的跡象,反而好像要傾全軍之力在三河縣迎戰,不由得又驚又怒。他首先感到自己是受騙上當了,然後又覺得自己在策略上已犯了相當嚴重的錯誤。

斡離不的大軍在總數上與常勝軍相等,構成他這支軍隊的主力女真兵約有兩萬人。郭藥師麾下戰鬥意志最旺盛、作戰能力最強的趙鶴壽部也在兩萬人左右,他們在實力上可算得旗鼓相當。本來常勝軍要多方設防,兵力分散,他以全師進攻,兵力上可占到優勢。如今他錯誤地把出師之期和主攻方向告訴了郭藥師,後來又分兵攻占附郭州縣,使郭藥師贏得了時間和空間,得以放棄邊地,縮短防線,把精銳的趙鶴壽、趙松壽部全軍東調來此,集中全力來與自己對壘,雙方形成了一比一的均勢。而常勝軍又有勞逸、主客對比上的優勢,正好抵消自己進攻方面的銳氣。看來在這一場主力決戰中,他已經沒有多少便宜可占。

斡離不獨自考慮了半天,然後派人去把劉彥宗請來,兩人密議了半夜。事後,沒有再去征求阇母、兀術的同意,就發出明晨進攻、決一死戰的命令。

那麽郭藥師是怎麽想的呢?

郭藥師決不願做大宋朝的忠臣孝子,為宣和天子殉葬,這一點除了癡心夢想的宣和君臣外,大約可說是“路人皆知”,但與此同時,他也不會心甘情願地成為一條幫助斡離不打江山的功狗,在這一點上,斡離不、劉彥宗都沒有看透,也存在一些幻想。前面說過郭藥師是個野心勃勃的軍人,對自己的前途,他早有深心密慮、不可告人的打算。

他不願保宋也不願降金,他稱心如意的算盤是憑借自己的武力,周旋於宋金之間,成為第三種勢力,使宋金兩方面都想借重他,形成舉足輕重之勢。

五代時有個成德節度使安重榮說過一句話:“當今之世,唯有兵強馬壯者堪為天子耳。”安重榮也是塊沒字碑,說出來的話卻要比讀爛五車書的酸秀才透徹得多。郭藥師一生服膺這句話,並努力促使其實現。他不稀罕那來得太晚的燕山郡王,那是宣和君臣早就答應他,而直到金兵入寇的前夕才算兌現了的封爵,聖旨頒到時,他只在內心中冷笑兩聲。他也不願做石敬瑭、趙延壽,這一對已到手或尚未到手的寶貝皇帝,都是被人穿了鼻子牽著走路的。這樣的皇帝,他不稀罕。他要做的是憑借自己的武力而不依靠外力的貨真價實的最高統治者。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別人的奴隸,這才是他的內心秘密。

不過郭藥師能不能實現他的野心,在目前情況下,要看他能不能一戰重創斡離不,好像兩年多前,他在峰山一戰打敗奚軍一樣。如果歷史重演,再來一個新的峰山大捷,把斡離不的大軍徹底擊潰,從而造成金朝內部的分崩離析,或者重創金軍,使它無力卷土重來,朝廷對他的依賴更甚。只要出現了這兩種情況之一,那時距離他的野心實現之期就不遠了。

接到劉彥宗最後一封勸降書,明告他金軍出師的日期及主攻方向以後,他的內心發生劇烈的波動,這個他既熱切盼望而又有點害怕的日子終於到來了,好像經過多時的盤馬彎弓,引而不發,這手裏的一支箭,終於不得不發射出去了,或者一發中的,或者失手射空,或勝利,或失敗,兩者必居其一,這中間已無選擇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