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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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葉扁舟逐著驚風駭浪,在黃河的急湍中駛航,先後克服了流產、早產和難產三重難關,幾番逃過滅頂之禍,到了三月二十二日那一天,亸娘總算生下了一個嬰兒,為多災多難的馬家添了一口先天不足、營養不良,不知道能不能養活長大的女小子。剛剛透過一口氣來,這個微弱的喜訊馬上就被一個更可怕的噩耗沖掉了。五月初九,河東榆次一戰,宋軍敗績,馬家的家長馬政與主帥種師中一起戰死。

馬家的第二代男主人馬擴這時還關押在真定府的監獄中,等待曠日持久的審理結案,事情未許樂觀。

馬家第三代的男主人,尚未成丁的馬亨祖原在和尚洞山寨中。四月底,馬政隨軍出征河北,路經真定,與馬擴在監獄中見面時決定把亨祖帶去見小種經略,接著隨軍西入河東,榆次之戰,馬政戰死,亨祖消息不明,生死難蔔。

經受得起千錘百煉、有著鋼鐵般意志的馬母,在媳婦、兒子、丈夫的災難中,還是挺住了,把這些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地,和血帶肉地吞入肚裏。但是最後一個消息把她打倒了。她臥倒在床,就在床上向劉七爹作個叩頭的虛勢,要他去河東一遭,查明亨祖的確息。如果他受傷未死,被誰收容了,設法把他帶回;如果他成為金人的俘虜,尚未遭毒手,這裏傾家蕩產,變折了銀子也要去把他贖回來;如果他已戰死,就在當地為他招魂,設法把爺孫的屍骨一起帶來保州暫厝,將來盤回西北熙州,與祖宗葬在一起。

當男丁將絕,這個家已瀕於破碎的邊緣,馬母心裏只留下了這樣一個唯一的願望。

在這段時期中,全靠趙大嫂內外兼顧,既要維持這一家人的生計,又要照顧馬母和亸娘的病。幸虧有她這根支柱,這個家還沒有完全垮下來,但也已經是岌岌可危了。

馬家的命運也成為靖康朝廷的縮影,東京保衛戰的勝利,暫時延續了它的壽命,但是這個微弱的喜訊,擋不住接二連三而來的重大的打擊,加上內部糾紛,層出不盡,戰守大計,迄無定策,等到當年冬季,兩路金軍再出,這個朝廷也早已搖搖欲墜了。

金軍剛剛解圍北去,朝廷故態復萌,在幾個重要問題上,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參加爭論的,除了主戰、主和兩大派外,還有可戰可和派、朝戰夕和派、陽戰陰和派等形形色色的派別,他們都在發表議論,傳播奏稿,十分典型地反映了宋朝官僚階級議論多、務實少的政治特點。

爭論的一個方面是用人問題。

東京數十萬軍民痛心疾首,好容易把他攆下台的主和派頭子李邦彥甚至在金兵還沒有完全撤離東京時就回到太宰的位置上。理由是:太宰張邦昌出質金軍,揆席猶虛,需要他來坐鎮。似乎沒有李邦彥,天就要塌下來。

李邦彥剛坐上太宰的位子,就要排斥與他勢不兩立的死對頭種師道和李綱,後來種、李先後出任河北宣撫使,河東、河北路宣撫使,表面上倚任,實際上是把他們排斥於朝廷之外。這個企圖十分明顯,可謂路人皆知。

李邦彥組成的這副政府的班子,以後人員雖屢有變動,基本政策卻沒變,賣國投降,直到他們的政策完全貫徹,政府垮台為止。

爭論的第二個方面是追擊金軍的問題。

金軍退走前夕,種師中率領的秦鳳軍三萬人,風馳電掣般地開到東京。種師道即命他率部尾隨金軍之後,俟其半渡而擊之,可殲其全軍,永消後患。三天後,李綱又建議用澶淵故事“護送”全軍出境,密告諸將,有機會就縱兵追擊,當時金軍掠奪到手的金銀絹帛婦女輜重極多,軍行遲緩,擊之確有可勝之道。

種、李的主張都是正確的,淵聖也同意李綱的建議,派軍十萬,緊緊“護送”。這個重要的戰略措施又受到李邦彥等人的反對、破壞,結果是中書省、樞密院各行所是。樞密院下的命令是“出擊”,中書省下的命令是“保護”,弄得護送諸將摸不著頭腦。最後結果又是主和派的主張勝利,他們派人在黃河邊上豎立大旗,嚴令軍隊不得繞過大旗追趕金軍,否則,一概處死。

以後種師道又提出亡羊補牢的辦法,建議集合大軍駐屯黃河兩岸,防止金軍再次渡河,預為“防秋”之計。淵聖準奏施行,不久又聽了主和派大臣的話,認為萬一金軍不來,這筆巨大的軍事費用,豈非白白浪費了?這一條還是拒絕采用。

大好機會都被斷送了,以後種師道氣憤致疾,以至病死。李綱在河北、河東宣撫使任上,受制於朝臣,無所作為,最後被逐到江西。朝廷清一色地都換上主和派,這才使得他們耳目清凈。

爭論的第三方面是對發動宣德門事件的軍民太學生處分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