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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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第一次東京保衛戰,特別是經過約有三分之一的東京人參加的那次激蕩人心、震驚天地的伏闕上書以來,東京人變了很多。他們變得深沉了,不再追求虛榮的享受和輕佻的生活。他們帶著密切的關注注意國家大事,他們懂得現在兩河地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要關系他們的國家、家庭和個人的生死存亡,而不再像過去那樣把戰爭和政潮當作好玩的節目,從旁觀者的角度為它叫好助威,或者吆喝著希望把他們不喜歡的一方擊敗。他們譴責或贊美政府的官員,也不再從一時的好惡出發而形成一個嚴格的標準——凡是削弱或渙散了抗金力量的人都是壞的,反之就是好的。這個標準本來已樹立在每個人心裏,而經過宣德門事件以後,它的應用更加普遍化和明確化了。

總之,東京人是變了,變得更沉著和更成熟了,他們好像從一個小孩變成為已有相當閱歷、經得起考驗的成年人。

不幸的是,這大半年來,一切發生的事,都與他們的主觀願望相反。局勢好像沿著一條狹窄的軌道急驟飛馳,眼看距離終點已經不遠。終點將是一聲飛雷,把大地上的一切炸成灰塵,炸成齏粉。他們雖然懷著無限焦急,卻不知道用什麽方法來阻擋那在軌道上飛馳而來的大災禍。城市居民雖然熱血沸騰,愛國情切,值得稱贊,但當他們還沒有被良好的領導者組織起來時,卻處於無拳無勇的狀態,沒有多少辦法來改變國家的厄運。

太學裏的三家村,這塊牌仍然存在,但內容已非,因為參加的成員和地點都有所改變了。三家村的中心人物,也是宣德門伏闕上書的領導者陳東,在上書以後,奸臣們迫害百端,實際上已被開封府監視起來。有人勸他應種師道、李綱之辟,投筆從戎,一方面也為了高飛避禍。他說:當初伏闕上書,請官家復用種、李,為的是急國家之急,豈為自己留一條避禍的後路?朝議要懲辦“首禍”,他聽之任之,不願意離開東京一步。後來淵聖皇帝再次肯定“太學生伏闕,乃是忠義所激”,並賜陳東同進士出身,補迪功郎。官場上是勢利的,一部分朝臣看到聖眷甚隆,頓時換了一副面目,要想收他為門生,替自己風光風光。他這才想到要回到鎮江去省視帶病的老母,暫離京師以避“福”。他倒不是害怕短時間的福氣會給他帶來長久的禍患,凡是深明老莊之道的士人都知道禍福相倚的道理,陳東卻不是老莊一流,他是真正害怕被人拉進官場去鬼混,這是一個天生的在野派,永遠不知道怎樣做官的人。

他走後,三家村中這個空額由一名女學生李師師來填補。太學中的領袖人物雷觀、汪若海、沈長卿、丁特起等在李師師毀家紓難一役中,多與她打過交道,欽佩她之為人。何況他們與邢、何兩位也都保持著親密的友誼,歡迎“三家村”仍設在太學齋舍內。不過太學裏的風流倜儻、不恤物議也有一定限度,如果真讓李師師這樣一個名噪一時的歌伎經常出入太學之門,往來庠序之地,那時不僅朝議囂然,恐怕依附在“至聖先師”神主牌位上的孔老夫子之靈也要站出來提抗議了。鎮安坊也去不得,自從師師“窮”了以後,李姥視何、邢兩人為蛇蠍,不僅茶酒供應全無,連好面孔也不給一個看。何、邢不願討這個沒趣。以後聚會之地就在何、邢兩位家中輪流舉行。

人員、地點雖有改變,他們的約期卻更加頻促了。過去幾天一會,現在常是隔天一會,有時是每天都會。自從道君皇帝邀師師出逃,經她嚴詞拒絕以後,這個皇帝在她心中才是真正死透了,因而她的行動就更加沒有拘束。邢倞家中還有位夫人,始到邢家去,就幫助夫人做菜溫酒。何老爹是個光棍,平常一天三餐,連酒帶飯,都在外面混著吃,家中爐灶杯盞,一概全無。每次在何家聚會時,酒菜用具都由師師帶去,主持一切。活該三家村要興旺起來,自從師師換了陳東以來,他們的飲食較前更勝了。這原是三家村活動的一個重要內容。

參加人員也不僅以三人為限,太學生雷觀、丁特起有時也自攜酒菜,參加一份。邢倞家中地方亮敞,多兩個人自然不成問題;何老爹也是神通廣大,到期,隔壁鄰居自動把地方讓出來,請他們去坐地。

這幾個人中,邢倞老成持重,談話之間,偶有議論紛紛聚訟莫決,最後得邢倞一語裁定,大家才沒意見。何老爹生性豪爽,動不動就要與兩位太學生擡杠,卻不知爭論就是太學生的看家本領,文論武爭,他們都不甘示弱退攖,何況他們帶來的消息多,事情又有根有據,常常迫使何老爹屈居下風,感到不自在起來。這時就得師師出來撫慰一番,提起他生平得意的事情說:“雷太學,你補上迪功郎,現在戶部供職,一年俸金才不過數百貫。怎比得當日在圍城中,王時雍那廝懸賞緝拿,以五千貫購何老爹之首級?老爹也足以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