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3/22頁)

再則進攻保州還有一個政治上的原因。保州有大片皇莊,是宋太祖趙匡胤嫡系子孫比較集中的居住之地。趙匡胤之死,野史多有異聞,認為與他的兄弟宋太宗趙光義的篡弑有關,事屬疑案。但趙光義繼承皇位後,逼死趙匡胤的長子德昭,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卻是事實。趙光義繼承趙匡胤統一全國的事業,於歷史有功,也可稱為英主。他一生善自粉飾,唯獨這件事彰彰在人耳目,無法遮蓋,人心不直,朝野嘖有煩言。十分了解宋朝情事的斡離不,曾對部下表示過,萬一進攻東京失敗,他要利用人民的同情心理,在保州太祖後裔中擇立一個傀儡皇帝以與淵聖抗衡,不讓淵聖單獨享有人民愛戴趙氏的專利權。這種做法在古史中有例可援:宇文泰控制下的西魏,在攻擊梁元帝的同時,又立昭明太子的兒子蕭詧為後梁主,作為它的附庸,以分化梁朝。這條妙計顯然又是劉彥宗獻上來的,包括在他的《平宋十策》以內。

主帥既有此意圖,完顏烏野也自然要努力執行,想不到他在這裏遭遇了十分堅強的抵抗,幾番猛攻,都被擊退,這使他一籌莫展。後來他采用粘罕圍攻太原不下時的辦法,在保州四圍築起長圍,隔絕內外交通,使城內軍民,糧盡自斃,最後不得不出諸投降之一途。

完野烏野也這把如意算盤又打錯了,他忘記了軍事上的一條主要原則,一切行動都要取決於具體的時間、空間和具體的情況。長圍收效於太原,失敗於保州,原因是保州城本身就是個大皇莊,糧食的產量和儲藏量在全國都是數一數二的。宋朝兩次伐遼,都曾以保州為後方的總糧台,就因為它的後備力量充足。此時保州的存糧足敷全城軍民五六年之用,單靠用長圍一法是圍不死、餓不死保州軍民的。

保州兵精糧足,它只缺少一個名義上的頭兒。第二次宋金交鋒前,朝廷派來的知保州就是以“飯袋”出名的立裏客範訥。“飯袋”光知道吃飯,可知他禁不起真刀真槍的廝殺,城外殺聲震天,他躲在州衙的茅廁中發抖。金軍剛退,他自以為白撿得一條性命,拔腿就溜,連知州的大印也顧不得帶走了。

軍事初興,保州與後方失卻聯系,州官未便久虛,保州父老軍民,經過幾番集議,最後推舉出宗室太子右內率府副率趙不諶暫領州事。這個趙不諶世世代代住在保州,他自己活到四十多歲也未離開過保州一步。按照朝廷制度,保州既是這批宗室的安樂鄉,又是他們畫地為牢的監獄,讓他們終身做一個有吃有喝,有女人可玩,有福氣可享的囚徒。

輩分高、名望重的趙不諶,當然也不能例外,他一生除吃喝玩樂外,從來不操心,不勞力,不知山高水低,不辨米麥菽黍。他心寬體胖,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蹣蹣跚跚,活像一頭在山裏踱方步的狗熊。說幾句前後連貫不起來的話,斷斷續續,吞吞吐吐,要氣喘好一陣,然後又打幾個飽嗝,吐出一聲介乎人獸之間的呼聲。到底人家也還是聽不懂他說話的意思。要論到他的才具,他連自己家裏一片田莊也管不好。幾名大管家勾結起來,瞞上不瞞下,層層分肥,把這個家蛀空了,反而在背地裏說:“這等東家不吃,再去吃哪一個?”他們的情愈急,心愈狠,下的手也更快、更毒了。田莊零割整片地賣出去,在他名下究竟還留下幾畝田,他好像從來都不清楚。

他情知其中有弊,只因礙於多年的老交情,不好意思向管家們發作,偶爾也發作過幾次,又怕語言過重了,傷了彼此感情,還怕他們撒手不管,弄得更加不可收拾,倒反上門去求他們,變相地賠禮道歉。結果管家們都掙上不少家業,化個名,把他的好田好地都收買去了。他自己倒年年要向親戚借貸度日。借債並非第一遭,有的親友已借過三五次、七八次。他先要說一遍前賬未清,後債又來,今年務必全部歸還等從不兌現的空話,然後先發制人地說家裏幾位老太爺實在鬧得太不像話了,非要把他們關進牢獄去收拾收拾不可。說過這兩套開場白,他這才心安理得地言歸正傳,開口借債。這是難得要他動動腦筋的事,可又是懶漢式的動腦筋,動了一次,夠一年半載之用,以後再動腦筋,另想一套新的說辭舉債。其實他開起口來,照例是含含糊糊,好像嘴裏塞進一只葫蘆,人家不一定聽得清楚。總而言之,是借債來了,大家看在他齒尊望重、身居族長之職,而且每次開口的數字並不驚人,多少總要應酬他一點,或者白銀二十兩,或者白米三十擔,他就靠這個辦法,在保州混日子。

但是要推舉“權知州事”的人選,還是非他莫屬。就因為他“齒尊望重”,是太祖皇帝第二個兒子秦王德芳的嫡胤重孫。民間傳說,太宗皇帝趙光義逼死德昭,又奪了德芳皇太侄之位,內疚在心,特封德芳為八賢王,賜他一支“打王金鞭”。朝政有錯,權佞不法,八賢王有權舉鞭遍打皇親國戚,權貴大臣,甚至官家本人。傳說當然無稽,但是德芳子孫隱約意識到,他們這支王族有匡正朝廷、扶危救亡的特殊任務,這倒不假,怪不得大家都主張在這支宗室中推舉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