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逃離異鄉

卻說百裏緞離開升龍之後,騎在馬上,任馬快奔,不知如何,腦中不斷想起那夜在黎灝的軍營之外,她和楚瀚都無法入睡,相偕出營散步聊天的情景。那時她曾問楚瀚記不記得他問過她的一句話,而他瞠目不答。這句話在她心中已盤旋反復了許久,那是在一個深夜之中,兩人從瑤族中匆促逃出,蛇族緊追在後。他們在一條山澗旁停下喘息,楚瀚當時曾經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道:“這樣吧,我跟你約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錦衣衛,我也不做宦官了,那麽我便娶你為妻,如何?”

百裏緞想著他的這句話,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哀傷:“那當然只是戲弄我的玩笑話。他又怎能不做宦官,我又怎能不做錦衣衛?”又想:“不,他這人雖古裏古怪,但顯然不是宦官。”

她在宮中見過的宦官可多了,知道宦官聲音尖細,下頦無須,身上皮滑肉軟。楚瀚年紀漸長,喉音低沉,臉上長須,身上肌肉堅實,絕對不可能是宦官。但他究竟是如何混入宮的?怎能有男子未曾凈身便入宮服役?那時在凈身房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出於對皇室之忠,也出於好奇,百裏緞知道自己回宮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查清楚瀚入宮前後發生的事,並盡早揪出躲藏在宮中的小皇子,將之除去。

她知道楚瀚非常重視小皇子,自己若下手殺害小皇子,他是絕不會原諒自己的。但她始終相信,殺死一個不值得活下去的幼兒,比之讓他長大卻受盡折磨而死要仁慈得多。即使小皇子活了下來,萬貴妃自有辦法將他逼迫至死,不如讓他在未知世事之前便早早了斷;至於紀女官,那個來自廣西瑤族的不幸女子,讓她尊貴地死去,留個全屍,也比讓她落入萬貴妃手中要好上百倍。

然而,百裏緞發現自己的眼中不知為何噙滿了淚水,她感到心頭滿是難言的空虛,好似少了一條腿或是一條胳臂一般,渾身不對勁。她漸漸發覺,自己已無法忍受楚瀚不在身邊的日子。這大半年來,她與楚瀚同甘苦共患難,已是生死與共的交情,對彼此的性情、習慣、聲音、味道都已熟極,即使姊弟夫妻也很少如他們那般親近。他那黝黑的臉龐,濃眉下靈動的眼睛,即使處境極度艱困仍不時露出的微笑,微笑時兩邊臉頰上的酒窩,隨時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但是她畢竟拋下他離開了,而且是將他留在越國的牢獄之中。黎灝應當不會殺他吧?就算要殺,憑楚瀚的輕功本事,想必也逃得出來。他原本不想回去中土,黎灝若放過他,他便在大越娶個老婆,安居下來,也未嘗不好。若是逃了出來,回去廣西山區與瑤族共居,也不是壞事。總之,她這一輩子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想到此處,百裏緞頓覺心頭如被剜去了一塊肉般,血淋淋地痛徹心扉。但這傷口總會愈合的,她想。再深再闊的傷口,只要假以時日,都會結疤的。

正當百裏緞策馬北行時,楚瀚獨自坐在大越國的死牢之中,他沒有詛咒臭罵百裏緞手段狠毒、陷害同伴,心頭卻只盤旋著一股難言的失落和悲傷。他知道百裏緞故意讓自己陷身牢獄,目的便是要擺脫自己,獨自離去,如果自己不是被關在這兒,一定會跟著她去的。他知道心中的空虛無奈,絕對跟她心中正感到的空虛無奈一般一致。她既然狠心要走,那自己也只能忍心讓她離去。

他百無聊賴,擡頭觀望這大越國牢獄。這所謂的死牢,對他來說簡直便如兒戲一般,他要走隨時可以走。似他這般曾在天下第一血腥恐怖的東廠牢獄中待過的人,既做過囚犯,又做過獄卒,哪裏看得上大越國的牢獄。這兒既沒有殘忍的酷刑,也沒有如狼似虎的錦衣衛,環境還算幹凈,飲食不缺,相較於他困苦的童年和多難的少年時期,住在這兒還算是挺舒適愜意的了。他安然住著,打算看看黎灝準備如何處置自己。他知道百裏緞一定會走,而黎灝一定找不著她,他猜黎灝多半會惱羞成怒,遷怒於己,但他會以什麽名義殺死自己,倒是頗難預料。

過了幾日,楚瀚見到獄卒常常對著他指指點點,悄聲交談。楚瀚所識越語有限,完全無法聽懂。有一日,一人來到獄中,卻是老相識吳士連。吳士連臉色甚是難看,來到柵欄之前,哀然望著他,老半天說不出話。

楚瀚安然而坐,說道:“吳大人,陛下有什麽話讓您來跟我說的,就請直說吧。”

吳士連咳嗽一聲,說道:“陛下不願你死不瞑目,讓我來宣告你的罪狀。”

楚瀚點了點頭。吳士連便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軸,打開讀了起來:“漢人楚瀚,以欺君冒功、陣前違令、行止不檢三大罪狀,敕解除一切官職爵位。尤以欺君之罪,罪大惡極,敕令判處絞刑,即日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