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上海城

新妹來到上海後,換了一個人似的,每天匆匆忙忙地跑到外面去,有時隨意逛逛,有時去見些人。她說是去工作,但從不說工作的內容。理文不去打聽,心裏明白。上海有許多同鄉,這使她壯了膽。對廣東同鄉,尤其是三合會會員,即所謂“洪門”中人,她天然懷有種親切之情。過去匪賊時代的夥伴,大多是洪門中人。

“上海的氣氛我很容易習慣。”她這樣說。不過,在她內心深處,仍有一種擔心。當年,她熱衷上帝會,改造自己的集團,她是那麽熱情洋溢,而現在,那熱情早已消退得一幹二凈。新妹擔心,現在從事這些活動的熱情,會不會在哪一天又再次消退?為打消這擔心,她盡最大力量來活動,忙起來就沒時間思考過多的事了。

洪門中人此刻正在考慮奪取上海,同天京取得聯系,進而推翻滿人政府,創造一個官吏不敢作威作福、窮人能活下去的社會。太平天國現在這種狀態繼續下去是不行的,但是稍加修正,也可能會好起來。如果上海洪門同太平天國接觸,太平天國會不會發生一些變化呢?

新妹期待著。在期待與擔心中,她整日奔忙。

在英國公使文翰訪問天京期間,上海附近的青浦爆發了農民暴動。暴動屬於當時常發生的“抗糧”運動。收成不好,農民不能像往年那樣繳納錢糧。這本就是生死攸關的事,再加上又出現一個名叫周立春的優秀領導人,於是,這場抗糧運動的烈火就熊熊燃燒起來。官府派軍隊鎮壓,農民在周立春指揮下,用鋤頭、鐵鍬武裝起來抵抗。官軍敗退。青浦抗糧事件僵持不下,官軍雖敗退,但並不意味著接受了農民的要求。周立春仍被看成是造反的人,不知什麽時候還會再遭征討。太平軍攻陷南京,在這時期,上海必須要做各種防禦準備。準備告一段落,還是會派軍隊來鎮壓的。

農民們擔心。為防官軍再次征討,周立春考慮了種種辦法,加強防禦。一旦邁出反政府的第一步,再也無法回頭。事已如此,那就不只是青浦一個地方的問題,要進一步擴大反政府運動的範圍,從何處尋活路,是周立春考慮的事。上海有大批失業者,他們是周立春擴大勢力的對象。周立春當然要與小刀會保持密切聯系。

新妹在周立春與小刀會之間起著橋梁作用。

“忙啊!忙啊!”這好像是新妹的口頭禪。

在小南門附近一家茶館裏,她會見了周立春派來的一位年輕人。茶館是平民的社交場。買一包茶葉,放進茶碗裏,開水不要錢,可以給你沖泡多次。上海人口劇增,住房緊張,只有那些相當富裕的人家,才能在自己家中招待客人。普通人家有事,都在茶館裏解決。他們預先說好,周立春派來村塾裏年輕的先生,新妹是斯文堂店員,她到這裏來是讓先生看村塾學生用的教科書樣本。失業人一多,茶館生意就興隆。趁著人聲嘻雜,進行秘密聯絡,確是個好主意,但絕不能放松警惕,閑雜人多,易隔墻有耳。

“大嫂什麽時候生孩子呀?”新妹問。

“她倒是希望能快點,但她抱怨沒有給她準備好,娘家要不給她做好完全的準備,她覺得有難處。”青年哭喪著臉。

“生孩子”意思是舉兵起義。青浦農民們正處在懸空狀態,他們希望上海小刀會能盡早舉兵。

“不會太晚的。”新妹笑了。

“可周圍的人都很著急啊!”

“這事暫且不說吧。我們這次印了一本精致的書,希望私塾能用它,你看行不行?”新妹從包袱裏取出一本書,斯文堂刊印的《論語注解》。她翻開書頁,印刷確實不錯。

“這個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可不可以讓我帶回去跟大家商量一下?”

“可以。”

《論語注解》中,夾著一封聯絡信。

這時,茶館的角落裏發生了爭吵。

“你這壞毛病,怎麽就改不了呢!這樣下去,官府非來抓你不可!”

“官府?開什麽玩笑!現在官府能幹什麽?它都要倒了!南京沒了,上海也撐不了多久啦。”

“這種話也敢瞎說!”

“有什麽不敢的?官府都忙著跑路了,哪有閑工夫來管別人的壞毛病!”

“叫當官的給聽到了,可別賴我啊!”

“瞧你那膽兒小的樣!現在也就你還怕官府,連話都不敢說!”

“你這家夥!”

“怕什麽!再大聲我也敢!官府已經完蛋了!誰不知道,小刀會今年秋天就要起來推翻官府?聽說青浦的周立春也會一塊兒幹呢。”

“噓!你這家夥瞎說什麽!”

“你去向官府告發我啊!……”

新妹和青年互看了一眼。青年把《論語注解》放進自己的包袱裏。他們就是這樣地秘密進行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