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暗時刻

1935年8月·松潘草地

毛澤東此生第一次見到張國燾的確切時間無從考證。但是,根據他們各自的生平推測,應該是一九一八年在北京大學。當時,二十五歲的毛澤東是這所大學圖書館的一名普通管理員,而二十一歲的張國燾不但是這所大學的注冊學生,還是小有名氣的學生領袖。盡管當時他們之間地位不同,但相信他們應該有過來往,因為他們都同時與中國共產黨的重要創始人李大釗關系密切。三年後,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張國燾後來這樣記述了那時他眼中的毛澤東:

是一位較活躍的白面書生,穿著一件布長衫。他的常識相當豐富,但對於馬克思主義的了解並不比王燼美、鄧恩銘等高明多少。他在大會前和大會中,都沒有提出過具體的主張;可是他健談好辯,在與人閑談的時候常愛設計陷阱,如果對方不留神而墜入其中,發生了自我矛盾的窘境,他便得意地笑起來。

從現有史料中看,中國工農紅軍大規模軍事轉移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應該是在一九二七年。那時中共中央暫時移到武漢,毛澤東和張國燾共同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根據張國燾的回憶,在那次大會上,毛澤東在對中國農民現狀進行了調查之後,提出了開展土地革命、擴大農民武裝、建立農村民主政權的主張。毛澤東甚至說:“矯枉必須過正。”張國燾認為這句話有些“左”傾,說如果按照你的“有土皆豪”的觀點,你也是湖南一個有土地的自耕農,難道你也是土豪不成?當時毛澤東大笑。但是,張國燾還是對毛澤東領導的農民運動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他說毛澤東所做的努力“對中共有極大的貢獻”,他這樣評價了毛澤東要求回湖南舉行農民暴動的要求:“表現了他的奮鬥精神,自動選擇回湖南去,擔負領導農民武裝的任務……他這個湖南籍的‘共產要犯’卻要冒險到湖南去,不甘心讓他所領導起來的農民運動就此完蛋,我們當時很高興地接受了他這個到湖南去的要求。”

毛澤東和張國燾彼此失去信息是在大革命失敗後。在一片白色恐怖中,毛澤東去了中國農民中間,張國燾則去了遙遠的莫斯科。兩年後,張國燾回國即被中央派往鄂豫皖根據地,那時毛澤東正率領著一支紅色武裝轉戰於井岡山的密林之中。眼下,在中國西部一條荒涼的小路上,盡管大雨中張國燾的高頭大馬踏起的泥水幾乎濺了毛澤東一身,但是當張國燾看見毛澤東的時候,他立即飛身下馬,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在紅軍官兵的歡呼聲中,兩個人登上了臨時搭起的講台,講台是從藏族群眾那裏借來的一張桌子。毛澤東向張國燾和紅四方面軍官兵發表了歡迎詞,張國燾發表了答謝詞。其間口號聲始終不斷,而“熱烈歡迎張主席”這句口號,讓中央紅軍的官兵們喊起來有些不習慣,因為他們只知道蘇維埃中央政府主席是毛澤東,他們暫時還弄不清楚張國燾是什麽主席。

歡迎會開完之後,領導們說笑著一起往村子裏走——“我和毛澤東旋即並肩步向撫邊,沿途說說笑笑,互訴離別之情。”張國燾後來這樣回憶。在他們並肩前行的路上,毛澤東告訴張國燾,他們到達這一帶已經四天了,專門等待張國燾來商量今後的軍事方針。張國燾則告訴毛澤東,說他從茂縣到這裏騎了三天的馬,一路多經藏族聚居區,山高林密,河流湍急。他還向毛澤東描述了他沿途看見的一所石建的教堂,說這座教堂擁有一個很大的養蜂場和一座精致的小磨房,而常年住在那裏的一個西方傳教士居然運進來了“整箱的金山橙蘋果洋酒”以供享用。

毛澤東和張國燾並肩走在一起的瞬間,被紅軍官兵深刻地記憶在了腦海中。那個溫暖的時刻給予他們的希望與信心,讓他們覺得之前所經歷的所有犧牲都是值得的。

毛澤東和張國燾分別住在了村莊的南北兩端:分配給張國燾的,是這個僅有三十多戶人家的村莊裏最好的房屋——位於村莊最北端的一間店鋪,櫃台裏面是他休息和辦公的地方,櫃台外面是他的隨行人員的住處。而毛澤東和他的妻子賀子珍住在村莊最南端的喇嘛廟邊上。

傍晚,在喇嘛廟裏舉行了歡迎酒宴。毛澤東、張聞天、朱德、周恩來、博古和劉伯承等都出席了宴會。燉得很爛的雞肉和牛肉,大量的米面食物,還有用大罐子裝的酒。依舊先是相互的敬酒辭,然後是隨意的閑聊說笑,都有意回避著之前在來往電報中針對今後軍事方針的不同意見。當然,不免要提到的雙方現有的兵力,周恩來說中央紅軍有三萬人,而張國燾說紅四方面軍有十萬部隊——“周的誇張程度比張的要大得多。”美國記者索爾茲伯裏說,“雙方都保守秘密,都不坦率和公開。”——其時,中央紅軍的實際兵力約在兩萬人左右,而紅四方面軍約有八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