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狡兔死,走狗烹

一 韓信:當我想造反的時候

韓信終於造反了。我們有一萬個理由說他不必再反,但是他還是反了。凡是造反,陰謀先行。韓信當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還有一個外應的搭档,此人正是他的粉絲——陳豨。

陳豨者,宛朐人也。宛朐,故城在今山東菏澤縣西南。韓信和陳豨之造反陰謀,可以追溯到三年前的冬天。

當時,劉邦廢掉落荒而逃的劉喜,立劉如意為代王。同時,劉邦封陳豨為代相,率兵守代地。陳豨離開長安之前,向偶像韓信告辭,於是,兩人就在院子裏種下了陰謀之樹。

這不是一次遠行,這是一次生死相許的戰鬥:我裏應,你外合。

一直以來,韓信能夠下定決心造反,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當他勢如雄獅,足以三分天下時,蒯通勸他反,他不反;當他位居楚王,手握重兵,與諸侯相犄角時,他不反;然而,當手無一卒,唯有家奴數百時,他這才奮不顧身,要劉邦難看。

明眼人一看,韓信這是找死。然而韓信卻說:我生不如死,不如一死相搏之。人生,可怕的不是在低處看高山。可怕的是,當你上過高山之後,被人從巔峰推下山來,猶如困獸一般仰望無限的那種失落。這種失落,我韓信稱它為生不如死。

何嘗不是呢?回首往事:曾經,他流浪淮陰;曾經,他忍辱負重;曾經,提著三尺劍勇闖天涯;曾經,為項羽站過崗;曾經,為劉邦扛過槍;曾經,百萬雄兵,在手一握;曾經,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如今,舊事如夢,前不見光榮,後不見鼓掌,唯一的工作就是想當年,金戈鐵馬入夢來。可是夢醒之後,誰解英雄萬般愁緒啊。

陳豨,讓韓信看到了一線希望。他在寂寞的侯門裏等了好久,終於有個被他瞧得起的人來看望他。韓信支開左右,像拉著初戀情人一樣地拉著陳豨的手,緩緩漫步於寂寞冷清的院庭當中。陳豨任由韓信拉去,任他撫摩。

這種感覺真好。這就像一個暗戀多年的女子,突然投懷送抱,真不是一般的受寵若驚啊。

韓信先是什麽話都不說,只是一個勁地仰天而嘆。天,萬能無上的天,正以無比神秘的表情俯視著人間。當一個人失落到無極限時,都情不自禁地擡頭望天。

望天也好,問天也好,其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大徹大悟,看破紅塵;一種則是頑如老石,風不化,雨亦不能摧。聰明人如前者,如陶淵明、蘇東坡。當愁緒填胸,蘇東坡泛舟於江上,享受江上明月,山中清風,不花一分一毫,豈不樂哉?人生如寄,渺滄海於一粟。虛無,有時未必是一種解脫。就像張良一樣,貌在修道,實則逍遙自在。

然而韓信的嘆息,仿佛是廉頗的嘆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韓信不老,為什麽就不能造反?反,是造出來的。要造,就造他個驚天地,泣鬼神。

於是,韓信突然停下長嘆而問陳豨道:子可與言乎?

韓信這話,翻譯過來就是說,我可以跟您說說心裏話嗎?

韓信一言,不要說陳豨,恐怕蕭何等輩聽來都覺消受不住。陳豨這不是受驚,反而是有些受寵若驚了。只見陳豨連忙說道:將軍您有什麽話就盡管吩咐吧!

韓信不當將軍,已經很久了。虧你陳豨還呼我將軍,難得啊。這時,韓信接著說道:您將要上任帶兵的地方,集結了天下最精銳的部隊。而你,卻又是劉三最信任的將領,如果有人打報告說你造反,肯定有人不信。但是當你真的造反時,劉三肯定親征,那麽到時我們倆裏應外合,大事必成。

韓信沒有忽悠陳豨,代郡的確是集結了漢兵的精銳,當時目的只有一個,防範冒頓這個國際大偷襲客。況且,除了冒頓外,還有韓王信、王黃等人也在不停地攪渾水。如果陳豨造反,可謂是一呼百應,劉邦想不頭大都不行。到時,只要劉邦傾全國精銳去征討反兵,長安肯定空城,對於韓信這個擅長打偷襲戰的將軍來說,搞定長安猶如小菜一碟了。

韓將軍,你辦事,我放心。既然主意已定,那我們就幹他一票吧。

陳豨豪爽地答應韓信,共同舉事。韓信當即就開心地笑了,他緊緊地握住陳豨的手,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事實證明,韓信抓的不過是一根腐朽的爛繩子。

之所以說陳豨是條爛繩,是因為他有一個養士的毛病。士這玩意兒,文人叫他幫閑,黑社會卻叫他打手。養士之風,春秋戰國時期最是風靡。在那些人當中,陳豨最是仰慕戰國時期的魏無忌,於是他一到代國,就大張旗鼓地廣招門客,大力發展消費力。此消費力,不是空前,當然也不會絕後,然而在漢初卻絕對是一大奇觀。有一例可以說明:陳豨有一次請假回家探親,路過趙國,光隨從賓客就有上千乘車,把邯鄲城的旅店全都住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