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天從昨天走來

地球,一只破球

假如,1945年8月,人類不是向廣島和長崎投下兩顆原子彈,而是在卡納維拉爾角發射一顆觀測衛星,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甚麽樣的地球呢?

從德國到意大利到日木,一座座城市變成了瓦礫場。高樓大廈的碎磚亂石填平了街道和公路,潛艇和軍艦的殘骸堵塞了港口和海軍基地。歐洲最大的工業中心,素有“歐洲工廠”之稱的德國魯爾地區,昔日鋼鐵廠、煤礦、發電廠和有關設施鱗次櫛比,濃煙遮天蔽日,人們為空氣和噪音汙染發愁發怒。如今,藍湛湛的天空下,大地空空蕩蕩,空氣一塵不染,蒸氣在瓦礫堆上騰竄著無色的火焰。

曾經是拿破倫威斯特伐利亞王國的首都,擁有18萬人口的卡塞爾市,一位工程學家以典型的條頓人的精明估計,該市每個居民可攤上51。5立力米瓦礫。至於柏林,英國工黨政府在給下議院的一份報告中說,即使每天清除1000噸瓦礫,也得30年才能清除乾凈。

東京的命運似乎好些,那就是它的橋梁和公路基本無損。

廣島和長崎呢?

有些城市已從這個星球上抹掉了。

住宅的含意,是指四面有結實的墻壁,有窗戶,有屋頂,有取暖、烹調和衛生等一整套設施的住所。這裏不然。人們像老鼠一樣擠在防空洞和炸毀的建築的空隙,用從廢墟上撿來磚木、紙板和金屬片甚麽的,搭成了像幾萬年前人類祖先曾棲身過的那種窩棚。從殘垣斷壁中炮口樣伸出的一節節煙囪,就是人們擁擠不堪的住處的標記。

當那些各式各樣的炸彈、炮彈,都符合設計要求地發揮了效用後,誰也未能把自己拽離這只破球,到外層空間去找個好球安家落戶。

醫院裏擠滿了因缺少止痛藥而慘叫不已的傷兵,雙日失明的,斷臂折腿的,被汽油彈燒得遍體鱗傷、面目猙獰的,被子彈打掉生殖器的。他們是希特勒、墨索裏尼和東條英機的犧牲品。但就肉體而言,他們還算幸運兒。

從蘇聯的斯大林格勒到法國的瑟堡,從挪威的納爾維克到埃及的卡塔拉盆地,從中國的台兒莊到太平洋上的所羅門群島,在塹壕裏,在瓦礫下,在草叢和沙漠中銹漬斑斑的坦克和大炮旁,在海底長著青苔的艦船裏,到處躺著陣亡者的屍體。有的已經化作白骨,有的正在腐爛發臭。沒有墳墓,沒有墓碑,連個簡單的標記也沒有。只有冥冥中那個全能的上帝,知道他們的姓名,知道他們從何處來,誰的心在為他們垂淚滴血。

身著黑服的婦女,排著長隊等待領取配給品。孩於瘦得只剩下“可憐”二字,而絕無可愛之處。每人每天獲得食物的熱量,還不及戰前的一半,而且連這點食物也在減少,有時幹脆領不到。衣服和取暖用煤比食物更匱乏。據《紐約先驅論壇報》報道,萊茵河畔擁有43萬人的美麗的杜塞爾多夫市,這年冬天定量供應的衣服,只有26套男裝,15套童裝,33件成人外衣和兩條毛巾。饑餓和寒冷像子彈一樣把人們擊倒在地,傳染病像蝗蟲一樣從這片廢墟撲向那片廢墟。兒童大都患了軟骨病。嬰兒和兒童死亡率增到最高點,出生率則順理成章地降到最低點。

世界簡直成了一只巨大的潘多拉匣子,如果說其中還有一點希望,那就是盼望黑夜快點到來。黑夜可以把這一切隱去,幾小時睡夢還可以到戰前的情境中遊歷一番。於是,第二天早晨照樣還得醒來的人,就不能不羨慕那些永遠睡著了的人。

戰勝國應該是另一番景象吧?

是的,曾經被奪去家園的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終於恢復了尊嚴。尊嚴是寶貴的,甚至是最寶貴的。但最寶貴的尊嚴並不能替代一切。當滿面焦黑的軍人在易北河畔流著熱淚擁抱在一起,又從攻克柏林和占領東京的狂歡中冷靜下來,他們會想起甚麽?

從歐洲到非洲到亞洲,所有戰場的所有對手的屍體旁,都躺倒著同樣數目,甚至是更多的自己的夥伴。那醫院裏傷兵的慘狀也無二致。當他們從戰場回到自己保衛著的故鄉,從華沙到鹿特丹,從倫敦到馬尼拉,到處是戰火洗劫的破敗和狼借。斯大林格勒的瓦礫堆,除了廣島和長崎,可以和戰敗國的任何一座城市媲“美”。

人類在付出3000萬至6000萬人的代價後①,在那燒焦的廢墟上遊蕩著的幽靈,名字都叫“失業”和“通貨膨脹”。

這是一場勝負俱傷的戰爭。負者,槍炮無彈藥,坦克無燃料,饑腸轆轆的士兵吃光了最後一聽土豆燒牛肉。勝者,除了美利堅合眾國,也都精疲力盡。如果再僵持下去,軀體裏最後幾滴血液也將流光。

即便是100億美元能重建10個斯大林格勒②,世界上又有甚麽東西,能夠撫慰千千萬萬同樣身著黑服,站在街頭,等待領取配給品的母親和妻子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