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紅雪(第4/8頁)

既然被選送到炮校學習,就應該是思想好,文化也比較高的,因而也是比較文明的。

1948年1月16日,譚政在《關於人民軍隊建軍路線的報告》中說:XX師(即16師——筆者)是井岡山下來的。是紅軍的“老祖宗”,但部隊非常不團結,上下不團結,官兵不團結,軍民不團結,許多幹部因此要離開部隊,戰鬥力眼看著下降,那個部隊所謂有三兇主義:對敵人兇,對老百姓兇,對自己同志兇。⑤怎麽個兇法呢?用有的老人的話講:打仗嗷嗷叫,像八路;搶戰利品,打罵老百姓,就像土匪了。

這種“三兇主義”的部隊可不止一個16師。東北野戰軍中另一支“兩頭冒尖”,“野”得很的七縱,在攻打錦州老城時為了多撈資財和俘虜,兵力部署上不僅考慮怎樣消滅敵人,還充分注意到不能讓別的部隊插進來。這樣一支很能打的部隊建國不久就被撤銷番號,有的老人說就是因為另一頭太冒尖了。

八路軍“到一處吃一處,吃空燒盡,有如蝗蟲,人民怨聲載道”,而國民黨正規軍卻“對居民紀律頗好”,這與多少年來通過各種宣傳工具進行的“傳統教育”,是格格不入的,乍聽簡直有點令人難以容忍。

沒有根據地,“到一處吃一處,吃空燒盡”,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遼沈戰役期間,一些部隊仍然“到一處吃一處,到一家吃一家,有的甚至連白條子都沒開”⑥,也是可以理解的。實際上,歷次農民起義,基本都是這樣子。

那時的共產黨人,敢直面人生,也不諱疾忌醫。

共產黨人就是這樣發展強大起來的。

“死一回了,夠本了。”小說上這麽說,老人們也這麽說。

但老人們還說:只有死過一回、幾回的人才更懂得生命的寶貴。

還有老人說:什麽叫打仗?打仗就是把腦袋摘下掛在腰上,一仗下來沒了,就算“成功”了;摸摸還在,就說“又生一次”。特別是參加尖刀連、突擊隊,當爆破手,上去下來多少次,就等於生死多少次。現在人有文化,打仗前寫遺書,我們那時“說遺話”,叫“再死一次”。有的還對老鄉和知心的說:到時候把我弄回來呀,可別叫狼狗擄了。

鐵與血與火,把曲一戰壕中人的靈與肉鑄結在一起。戰爭在鑄造生死與共的熱情和獻身精神的同時,也在鑄造冷漠、殘酷和野性。二者是統一的,統一於戰勝敵人的目的,統一於塑造戰爭中人的獨具的性格、感情和價值觀念。

在戰爭打響或即將打響的瞬間,一個初上戰陣的士兵,可能會情不自禁地驚叫一聲,掉頭逃跑。一個正待同樣動作的士兵,看到一個親密的夥伴倒下了,可能立刻就紅了眼睛撲上去撕殺。幾仗下來,一個在家連雞都不敢殺的人,可能對一個苦苦哀求的敵人傷兵無動於衷。一個再三教育別人不得虐待俘虜的連長、指導員,可能會把子彈連同咒罵一齊射向舉起雙手的對手。

槍林彈雨中曠日持久的沖殺,耳膜飽受爆炸的沖擊,眼睛因硝煙和疲勞而充血、疼痛,逐漸地聽覺和視覺都模糊昏花了。味覺也喪失了,皮膚也變得粗厚、麻木了,神經也因過度緊張而遲鈍了。當一個人整個反應組織都被揉搓得變形了時,他的行為就是正常狀態下人難以理解的了。因為這時他已經不能算是正常的人了。

生活是大海,家庭是小島。遊啊,遊啊,累了,就爬上小島舒展一神經,歇息一下心靈和肉體。然後,再去搏擊風浪。

可他們不是“278團”,也不能去哈爾濱跳舞。而且,他們中有的還未到應該遊向“大海”的年紀,有的則差不多應該在那“小島”上抱孫子了。

1948年1月24日,《東北野戰軍總部關於政治工作的綜合報告》中,有這樣一段:夏季戰役後,幹部中出現了一種右傾情緒,感覺戰爭殘酷,死亡的威脅太大,認為革命有前途,個人無前途,想脫離前線到後方享樂。表現此種情緒的多為連排幹部,但尚不普遍,不嚴重,現在注意克服。此外部份幹部還有恐美的心理,怕原子彈,怕三次世界大戰,怕國民黨失敗後美國直接出兵。因此顧慮戰爭的結束將遙遙無期。⑦以血肉之軀搏擊鐵火的連排幹部和士兵,無論他們的生活曾經怎樣得非人,無論他們還將面對怎樣冷酷的人生,他們都是熱愛生活和人生的。不是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大都20歲左右,30歲左右,正是人生的好時候。再沒文化,再不浪漫蒂克,對明天也有追求和幻想。從“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用拖拉機種地的集體農莊”,到“二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到最現實的一頓“豬肉燉粉條子”,或是更高級一點的“小雞燉蘑菇”,他們都想享受一下。而且,除了母親和親姐妹,他們來到這個世界還未親近過任何女人。連每到駐地都進行的傳統的宣傳活動,也不準接觸青年婦女。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他們需要女人和家了,他們的生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