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戰爭 1592(上) 第一章 春天的十七個瞬間十四世紀的潛伏與暗戰(第3/5頁)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許儀後如釋重負,臨別之前,他寫了首詩贈別朱均旺,把臂相泣。兩個人知道,這輩子他們沒什麽機會再相逢了。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難域萍逢幾度周,一朝分首作遐遊。

殷勤囑咐忠君事, 盡意叮嚀滅寇仇。

知汝歸成蘇子景, 豈宜還作李陵秋。

霜台若問塵中事, 惟道斯民苦尚憂。

詩句情真意切,其中“殷勤囑咐”、“盡意叮嚀”等語,無不浸透許儀後拳拳愛國之心。他以蘇武自況,即便身險蠻夷之地,志向不改,他不求名亦不求利,唯一的心願,正是詩中最後一句“惟道斯民苦尚憂”。

許儀後一輩子沒取得過任何大明的功名,也沒被授予過任何大明官職,羈旅海外的他卻擁有令許多大明官員汗顏的愛國情懷。他對大明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自發的,是對故國樸素真摯的熱愛,沒有指望過會有任何回報。談及壬辰戰爭,各路史家都會擺出汗牛充棟的史料,津津樂道於戰事攻伐,或是政治上的折樽沖俎;但我們不該忘記,在戰爭前夕,曾經有這麽一位中國人,以布衣之身,當國難之前,默默地為他的祖國立下了一份絕大的功勞。

許儀後、郭國安、朱均旺的事跡證明,無論海內還是海外,中華民族永遠不缺仁人志士。

萬歷二十年一月十六日,林紹歧離開薩摩藩。朱均旺懷揣報告,藏在船艙底部,生怕被人發現。這一路風高浪急,朱均旺苦不堪言,這種生活他一過就是四十多天。一直到了二月二十八日,這條船終於抵達福建大岞灣。

這時距離朱均旺離開大明,已經有十五年了;距離日本向朝鮮正式開戰,還有四十四天。

朱均旺登陸之後,顧不得身體虛弱,徑直去找福建軍門張汝濟,把許儀後的報告遞交給大明官方。

這份報告對大明朝廷來說,極其重要。報告裏不僅介紹了秀吉意圖吞並朝鮮、入侵大明的計劃,而且給出了詳細的出兵路線圖、動員兵力、戰爭起因與日本諸藩對戰爭的態度。更可貴的是,許儀後——或者是郭國安——還專門提及了日軍的作戰方式和應對策略。

報告裏說對付倭寇,應該用“水陸互攻, 日夜並殺。斯時也, 倭不及飽食, 麗不及為應, 途分主客, 後無援兵, 不習水戰, 不敵火攻。”這個建議,對大明決策產生了重要影響,與後來朝鮮戰局的進展驚人地相似。日軍的失敗,正是由於“不習水戰”,後勤補給困難,才在中朝聯軍“水陸互攻”的攻勢下一路潰敗。

這份報告獲得了大明官員的盛贊,說“預說今日之事, 合如契卷內中所雲”。這份報告傳到朝鮮後,朝鮮人也說“所論倭賊用兵之事,驗之多重。”,還一直追問大明使者,問許儀後有沒有繼續更新。

許儀後、郭國安的故事,並未到此完結。這兩個人一直活躍在日本陣營,之後又做出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上演了一場公元十六世紀的精彩諜戰。跌宕起伏之處,比之後世不遑多讓。此處先埋一筆不提。

許儀後他們,也並不是孤軍奮戰。在同一時期,還有許多華人象許儀後一樣,奮不顧身,盡力將日本即將入侵的陰謀通報大明,從而讓明廷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這些遠羈海外的大明子民,甚至有些因為各種原因最終成為了日本國人,沒有再踏上大明的土地,但他們卻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生於大明,並且一直在為大明默默地奉獻,用埋藏在身體深處那顆跳動著的灼熱的心捍衛著自己的故鄉。

也許,他們會寂寞,但他們永遠不會孤獨。因為他們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在戰鬥。

有一位叫蘇八的漁民,是浙江台州人。萬歷八年,蘇八被擄至日本,賣給了寺院當奴隸,後來又轉賣給了海商——諷刺的是,這些海商都是漳州來的中國人——他的運氣不好,沒碰到許儀後這樣的熱心人,只能咬著牙苦捱。這種苦日子過了足足八年,他才攢夠了錢,為自己贖身。

雖然蘇八恢復了自由,但沒什麽正規渠道回國,便在日本平戶港定居下來。恰好秀吉率軍征討九州,蘇八加入了平戶島主松浦鎮信的軍隊,為豐臣家效力,據說還親眼看到過秀吉本人。

中國人當日本兵,這在當時屬於很正常的情況。在後來侵略朝鮮的日軍中,也有相當數量的中國士兵,他們廣泛地擔任軍隊裏的各種職位,以至於大明甚至動過招安的心思。

其實這些中國人,絕大部分是在嘉靖到萬歷期間沿海倭亂時流落日本的,成分無外四種:一是像王直那樣的武裝走私犯,也就是現在歷史研究中常說的武裝海商。明朝在隆慶之前是禁海的,凡是民間從事海上貿易者,在官方史書裏,就只有一個稱呼:海盜。還有一個錯誤比較多的稱呼:倭寇。因為明朝幾乎將所有和明朝作對的海上貿易者,都叫倭寇,事實上並非如此。真正意義上的倭寇數量相當少,數量最多的是王直這種驅使倭人的中國武裝走私集團。在倭亂被平以後,這些人相當部分都留在了日本。之前說到的那位郭國安,我懷疑就是此類人,因為他們大都具備一定的軍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