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戰爭 1592(上) 第七章 我要回家(第4/8頁)

中國屬於農耕文明,加之自然環境相對封閉,文明性格偏向於保守內斂。歷代中原王朝衣食無憂,缺乏向外擴張的源動力。所以當它們決心突破地理界限去攫取領土時,首要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通商或是獲取資源,而是為了滿足一個簡單目的:讓中原更加安全。

所以歷代中原王朝的戰略原則是:凡是事關國家安全的土地,要盡量抓到手裏;於國防安全無關痛癢的土地,即便你主動給我,我也不一定要。

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長城情結,我們可以稱之為“長城”戰略。中國這幾千年來的疆域盈縮背後,一直都是在被這一指導思想所支配。

當初漢朝不惜靡費钜億鑿空西域,占領河西走廊,最強烈的動機,乃是為了從側翼鉗制匈奴,削弱對中原北部的威脅,維護絲綢之路不過是摟草打兔子。

終北宋一世,對燕雲十六州的歸屬問題始終耿耿於懷,成為趙匡胤以降所有皇帝的心結;可同樣是這批人,卻對安南的喪失顯得漠不關心。理由也很簡單,燕雲關系到中原興衰,安南卻是可有可無。

更典型的例子,是台灣島,雖然與大陸只相隔一個海峽,可古代中國沒有來自海洋的威脅,也就沒有戰略上的急迫需求——因此台灣要一直到明末清初才被中原王朝懶洋洋地收入版圖。即便收下來了,還是有大臣屢次上書讓台灣軍民內遷,覺得這塊蠻荒之地無甚價值。一直到西方的堅船利炮打破了海洋的藩籬,台灣對中國的戰略價值才真正凸顯出來。

明確了這個特點,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朝鮮半島的地理位置,便會恍然大悟。

這一條西接遼東、東入黃海的狹長半島,是深入太平洋的一座大陸橋。當海洋文明強盛時,會循這條通道進入大陸——比如日本;當大陸文明強盛時,則會利用這條通道進入海洋——比如元朝。

可東亞最強大的中原文明奉行的是“長城”戰略,它既不需要借道朝鮮去進攻海洋文明,也不擔心有海上的敵人通過朝鮮進入大陸——在工業革命之前,沒有一個海洋文明有足夠的資源和技術能力,能威脅到中原王朝的生存。

所以在中原王朝的戰略框架中,朝鮮半島的地位十分尷尬:占了吧,沒多大意義;不管吧,又不太好。它無論是從形狀還是戰略價值,都象是一塊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用。早期半島與中原關系史中的政權更叠與領土紛爭,與這種尷尬、混亂的戰略不無關系。一邊“怎麽打都不服”,一邊是“怎麽打都打不過”,兩邊都沒想明白該拿對方怎麽辦,陷入打打停停的怪圈。

經過了數百年的磨合、反復與拉鋸,一直到了公元六七六年,中原與朝鮮半島才算找準了兩者關系的定位。大唐承認朝鮮半島的獨立治權,而新羅王國則稱臣事大——所謂的“事大字小”。

這是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從此以後,中原王朝與朝鮮半島的關系便被體制化了。朝鮮半島從此再不用擔心來自大國的軍事、政治壓力,保持著獨立發展;而中原帝國則為自己找了一個聽話的小弟,可以替自己看守一個不太重要的門戶,省了許多麻煩。

當日本即將入侵朝鮮的消息傳到北京時,大明的文武百官還在以老眼光看待朝鮮,認為是一場無關宏旨的藩屬之戰。他們的觀點很簡單:日本是夷狄,朝鮮也是夷狄,夷狄跟夷狄打架,犯不上去摻和。要跟這些人解釋出兵朝鮮的戰略意義是很費嘴皮子的,再說朝鮮還沒正式請援,貿然出兵會被扣一頂名不正言不順的大帽子,憑空給那些言官們提供炮彈。

但萬歷皇帝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以往雞肋一般的“朝鮮”大陸橋,隨著日本在東方的崛起,戰略價值飆升變得前所未有地重要。戰爭如對弈,必須要占得先機,方能有取勝之機。

可是大明這時候還不能動。

此時在寧夏,大明還在進行著一場國內戰爭。簡單來說,寧夏之亂的起因是一個蒙古族的戍邊明將哱拜與當地守軍勾結,在萬歷二十年二月起兵叛亂。朝廷從四月份開始決定派兵平叛,戰事已持續兩個月,從遼東被調至寧夏的總兵李如松,正率領著遼東、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諸部,圍著哱拜打得正熱鬧。

因此,萬歷皇帝煞費苦心地發布了這麽一道諭令,事先布下一枚棋子,可謂是藏盡了機鋒。

諭令裏對遼東的出兵目的,用詞很含糊,只說是“應援朝鮮”。這個詞可解釋的範圍很寬泛:在鴨綠江接應朝鮮國王,算是應援;出兵平壤,也是應援;打到日本去,也是應援。用了這麽一個微妙的詞,實際上就給予了遼東這兩支部隊相當大的活動權限,不致被限制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