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戰爭 1592(上) 第七章 我要回家(第3/8頁)

幾個人從練光亭下來。柳成龍又帶著他們在平壤城內外轉了幾圈,讓他們看看朝鮮軍隊的慘狀。林世祿這才相信,朝鮮人確實沒跟日本人勾結。他緊緊地握著柳成龍的手,說我一定把朝鮮同志的艱苦狀況轉達回國內。

柳成龍回報國王,說如今大明的官員已經回奏北京,相信天兵馬上即至,看來朝鮮有救了。

柳成龍不知道的是,大明早已經開始動了。

對於壬辰戰爭,一直有個普遍的誤解,認為大明是應朝鮮再三要求,方才緩緩發出援軍,遲鈍而漠然。

這是一種錯誤的刻板印象,真實的情況是:大明對於朝鮮半島的警惕心,從蘇八、許儀後的報告之後,始終不曾消退過。

面對朝鮮半島一日數變的緊張局勢,大明的反應很隱晦,但卻出乎意料地積極。

壬辰年的六月二日,萬歷皇帝下了一道諭令,讓遼東撫鎮發精兵二枝應援朝鮮,還帶了兩萬兩銀子充作軍費,另外還撥了二十萬兩銀子給遼東軍區。

這條命令寫的冠冕堂皇,說出兵的目的是為了犒勞朝軍,撫慰朝鮮國王,但仔細一琢磨,就會發現這裏頗有蹊蹺之處。

蹊蹺之處,有二點:

在諭令頒布的六月二日,朝鮮求援的使臣還沒到北京。大明在沒有得到正式請求的情況下,居然主動派遣遼東軍團前往鴨綠江附近,於外交規矩不合。這是第一個蹊蹺之處。

而且在這時候,林世祿、崔世臣兩名調查官員尚未抵達平壤,朝鮮與日本合謀的嫌疑還未得到廓清。在這種立場未明的情況之下,這條諭令裏卻已經使用“應援朝鮮”、“赴彼國犒軍”、賜國王……慰勞”之類的字眼,早早擺出一副親善態度,儼然已把朝鮮當成洗刷了冤屈的恭順藩國——難道萬歷皇帝未蔔先知,早知道朝鮮人是冤枉的?這是第二個蹊蹺之處。

為了解答這兩個蹊蹺之處,讓我們來看看在這條命令發布的前後,大明都幹了些什麽。

在北方抗倭的重要樞紐天津,當地駐軍截留了漕糧七八萬石以充軍資,還把一大批運輸船拉過來改造成戰艦。改造的艦只數量不算太多,四百只。

在宣大軍區,官府動員了足足一萬六千名精兵,專待倭警。朝廷為此撥了十幾萬兩銀子,還派遣了一位官員督理相關糧餉,以防萬一“有事”的時候手忙腳亂。

朝廷還大老遠地從福建調來一個人進神機營,這個人叫陳璘,是個倭戰專家。

種種跡象都表明,大明——至少大明皇帝——在沒搞清楚朝鮮的來龍去脈之前,就已經下了決心要動用武力。

萬歷一朝在抵禦倭寇時,有一條明確的原則:“禦敵人於國門之外。”要打就在外頭打,絕不讓戰火燒到國境內。從天津到山東再到浙江、福建、廣東,所有的沿海軍隊都是按照這一訓令行動,盡力把敵人攔截在外洋予以殲滅。

牢記這條原則,再結合那條諭令發出的蹊蹺時間,便能很容易地理解大明朝廷的用意:

朝鮮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其實根本不關心。派遣那兩枝部隊援朝,完全是為了大明自己的戰略安全考慮。

如果朝鮮是清白的,那麽這兩支精兵將成為先鋒軍團,入朝支援,掩護朝鮮王室撤退;如果朝鮮果然和日本人合謀,那麽這兩支精兵,將會變成兩柄匕首,直插向朝鮮半島,把戰火攔截在鴨綠江的另外一側——總之,要決戰於境外,把危機解決在朝鮮的領土上。

這兩支精兵,就是埋在中朝邊境的預備隊,不是為了朝鮮人,而是為了大明自己。

這一點,連朝鮮人自己都看得很清楚。在戰爭爆發後兩年後,朝鮮國王李昖和柳成龍酸溜溜地說:賊若欲犯中原,則必由我國;中原欲征討此賊,亦必由我國……中原若不守我國,則遼東必先動搖,則天下之勢危矣。

有意思的是,這一條用心深刻的諭令不是群策群力的結果,並未得到大臣們的普遍支持,甚至沒有拿出來公開討論過。那會兒首輔王家屏剛剛告老還鄉,內閣只剩下一個老糊塗趙志臯代首輔之職。

這條諭令,恐怕是萬歷皇帝乾綱獨斷,一個人把這事兒拍了板,再交給兵部尚書石星去辦。

萬歷皇帝在歷史上的風評並不好,本身毛病也很多,但別忘了,他有一個老師,叫做張居正。張居正雖然已經倒台,但他的學生卻繼承了他兩個優點:一個是眼光,一個是手段。

有眼光,便能夠先於群臣看到朝鮮對於大明之價值。

有手段,便可以沖破重重阻撓,去進行布局。

這一位君主,像是個懶散的武林高手,平日絕少出手,但一旦出手,卻很少有失招的時候。

萬歷的這一條諭令,帶有相當深遠的歷史淵源和戰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