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燕青於蕙兒就義的當夜也聽到了關於李師師拒捕自殺的傳聞,他當時就在汴京城裏。

那日楚紅傷重犧牲後,燕青含悲忍痛,以劍掘土埋葬了楚紅,便上馬尋路,去與尚隱蔽在小村莊廢墟裏的弟兄們會合。這一小隊武裝現在留在此地已不可能有什麽作為,燕青打算與弟兄們商議一下,如果大家同意,便讓副頭領先帶隊去河北投奔康王趙構,自己辦完該辦的事後再去找他們。因為,燕青欲留在汴京所辦的事不是一兩日可以完成的,而他不想讓任何一名弟兄再陪著他一起留下,冒生死風險。

燕青策馬在郊野小徑上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憑著他多次在這一帶活動的經驗和極強的方位感,準確地找到了部隊的宿營地。但是甫一接近那片廢墟,燕青便本能地感覺出一種異樣氣息。待他馳進村莊看時,呈現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幅驚人的慘烈景象。

幾十名義軍弟兄和金兵的屍體橫七豎八地交織著,倒臥於廢墟內外,墻角地面上到處是飛濺的血跡,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還未消散。

顯然這裏是剛剛發生過一場激烈殘酷的肉搏戰。

金軍是如何發覺這裏潛伏了一支民間武裝,燕青無從得知,只是從雙方的陣亡人數上可以看出,義軍弟兄們戰鬥得相當頑強,他們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給予了金兵以最大限度的殺傷。

如果不是留在這裏等候接應燕青他們轉移趙佶,或許這些弟兄可以躲過這場滅頂之災。如今趙佶沒能轉移出來,卻搭上了幾乎全部弟兄的性命。一股強烈的負疚感襲上燕青心頭。一時間他真恨不得立時縱馬揮劍獨踹金營,殺他個人仰馬翻,死他個痛快淋漓!目睹了無數的鮮血和死亡後,燕青已經將生死看得很淡,甚至已經將死亡看成了一種解脫。

但他終究還是用理智遏制住了沖進金營殺個魚死網破的沖動。他現在還不能解脫,還不能不負責任地一死了之,因為最起碼,他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去完成,那就是要將李師師找到,並將其安全地護送出京城。

首先,從感情上、道義上講,燕青認為營救師師自己是責無旁貸。師師曾經數次於危急時刻對自己施以援手,僅憑這一點,現在自己就不能明知師師身陷危境置之不顧。再者,那金太宗吳乞買點名欲掠師師,顯然是將師師當作中原美女的一個代表、一個象征。從他的這個心理上看,他蹂躪了李師師的意義,便遠遠超出了蹂躪一個普通的歌伎。燕青決不能讓金人的這種卑劣欲望得逞。

既然營救皇上、太上皇俱已無望,那麽,燕青感到,眼下自己能夠承擔而且必須承擔的一個責任,就是去營救李師師。

於是燕青強壓下滿腔悲憤,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認真進行了再次混進京城的準備。

燕青不會說金語,不能再采取裝扮成金兵的做法。好在由於城裏的糧食、蔬菜、柴火等生活必需品已極為匱乏,乃至百姓難以為生,為防止引起市民大規模的騷動,數日後金人稍開城禁,允許京城內外進行少量的通商活動。燕青便借著這個空隙,用繳獲來的那匹坐騎向一家農戶討換得一套農家服裝和一擔幹柴,扮作個進城易貨的農家後生混進了城裏。

進城後,燕青更加清晰地感覺到,營救李師師這件事,既是非常必要,又是非常棘手。說它非常必要,是因為燕青很快便得知,張邦昌在金人的逼使下,搜捕李師師甚急,師師若還在城裏,隨時可能陷入魔爪。說它棘手,則是因為從何尋找茫然無緒。

師師早在四年前就搬出了鎮安坊,現在不可能再回到那裏去。慈雲觀是眾所周知的李師師作為女冠的居住處,師師亦不可能再留在那裏。抱著打探到一點蛛絲馬跡的僥幸心理,燕青還是去了一趟慈雲觀,結果自然是如預期的一樣失望。整個觀內已遭兵劫,活人是沒有一個了。幾個留守在觀裏的女冠被金兵輪奸致死,倒臥在冰冷的觀房內,屍體凍結得硬如石塊。

燕青也曾想到了宋江贈予師師的城西那座院落,潛入該院查看,發現師師亦不在彼處。嗣後燕青走街串巷暗訪多日,皆無所獲。雖然得到過一些道聽途說,尋訪下去都不確切。有時聞聽官軍在某處抓到了李師師,奔跑過去打探,方知乃是錯抓。

燕青正焦灼無計而日夜擔憂間,就在這一日的夜幕降臨時分,聽到了李師師在城西一座院落拒捕自殺的傳聞。

燕青乍聞此信,整個身體像是掉進了冰窖,從外至裏冷了個徹透。

除了悲憤痛惜,還有一種很沉重的失敗感、絕望感,鋪天蓋地地向燕青籠罩下來,壓得他幾乎無法喘息。難道我燕小乙在汴京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以這樣的結果告終了嗎?難道與我燕小乙的生命密切相關的最後一個人,就這樣地永別人寰了嗎?在那一刻,燕青真正是萬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