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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曾邦才範光憲原皆估計,宗澤不會答應親赴臨風寨。從城裏傳出的情報,也說宗澤八成不會去談。但根據草廬翁有備無患的指示,他們還是做了對付宗澤赴會的預案。草廬翁的要求是,如果宗澤去談,就要力促雙方談崩。而一旦雙方談崩,形勢就將比宗澤不去談對他們更有利。簡師元很擔心王子善因見宗澤屈尊前往而肝火大減,在開談之前就一直在尋思如何從中煽風拱火。這時看到王子善的義憤填膺之態依然如故,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好,揣度著照此趨勢發展下去,這出戲應當是脫離不了他們擬定的腳本。

然而他寬心得未免過早了一點。下面的情節發展,非但未如其願,還連續出現了兩個令他始料不及的重大轉折。

第一個轉折的出現,得力於宗澤穩健而得當的談判技巧。

面對王子善咄咄逼人的詰問,宗澤全然未動聲色。待到王子善嚴詞厲色地將心頭憤懣發泄完,他才用和緩的口氣開言。他首先表示了對王子善激憤情緒的理解,說自己身為汴京留守,對禁軍與義軍發生流血沖突,同樣感到痛心。而後才婉轉地調轉話頭,指出沖突的起因比較復雜,提醒王子善應當冷靜分析。繼之誠懇表態,凡經調查證明,確屬禁軍應負之責,留守司絕不推諉,一定要對義軍弟兄有個公正交代。

宗澤采取的權且不做正面爭辯的策略,很是有助於緩解氣氛。簡師元意識到,必須及時將被其沖淡的火藥味造足,就插言道,禁軍殺人放火事實俱在,還有什麽可以調查的。也有其他頭領隨聲附和,說我等聽宗留守此言,無非是花言巧語推卸責任,若是這般缺乏誠意,也就沒有什麽好談。

宗澤鎮定地反問,本留守若無誠意,這一遭又所為何來?

簡師元緊逼道,這一遭所為何來,那恐怕是宗留守自己心裏有數。有沒有誠意,不能單憑空口說白話。我們約定的條件,是須先交上裴大慶的人頭,方可開談。而宗留守進寨時卻拒絕交出,這是有誠意的表現嗎?由是,我等不得不疑,此中是否有詐。

宗澤隨即正色回應,首級絕對無詐,只是本留守要將它親交王總頭領,現在便可以交。如若諸位有疑,請予當場驗查。說著,以目示意甘雲。甘雲便將斜挎在身上的一個包袱解下,從中取出一個木匣,雙手捧著走上去,放到了王子善面前的條案上。

王子善打開匣蓋略作審視,面帶困惑地發問,既是首級無詐,為何方才不交?

“蓋因此非一顆尋常頭顱,”宗澤肅然作答,他要的就是王子善的這一問,“我認為它理應得到應有的尊重。”

“宗留守此言何意?”王子善聽著這話不對味,面色不禁一變。在座的義軍諸將,亦皆舉目緊緊地盯住宗澤,廳房裏的空氣似乎突然凝滯起來。簡師元面對此狀兀自暗喜,卻不知這正是宗澤刻意要制造的效果。

“王總頭領和各位好漢莫急,且容本留守把話說完。”宗澤從容地環視眾人,沉聲出言,“坦言奉告諸位,此番前來會談,我原本就沒想帶裴將軍的首級。這不是我宗澤沒有誠意,而是因裴將軍罪不當誅。誠然,裴將軍對青龍崗沖突處置不當,犯有嚴重過錯。然究其事之起因,卻絕不在裴將軍身上。諸位可以說這是我宗澤的一面之詞,但將挑釁罪名一股腦兒加之於禁軍將士,是不是也是一面之詞?既然雙方各執一詞,那便須由事實說話。青龍崗一事,當局者頗眾,只要稍加質對,事實不難廓清。而在未經雙方共同認定肇事首犯之前,必要本留守先斬裴將軍,卻是何理之有?裴將軍曾在抗金戰場上殺敵數百,負傷十余處,九死一生,戰功累累。換作王總頭領,或者是在座的諸位,試問,對這樣一員舍生忘死保家衛國的勇將,能不論情由便輕率問斬嗎?所以,無論是何人以何種後果相逼相脅,裴將軍之首我亦絕不能擅取。但是——”宗澤稍稍一頓,語音中注滿了悲愴,“當裴將軍得知了臨風寨的談判條件,竟是自己將這顆頭顱獻了出來。裴將軍沒有留下一字遺言,但是他的心意,我能理會。”說到此處,兩行老淚禁不住從宗澤的眼角滲出,“這便是我一定要將首級親交王總頭領的緣由。我必須在交付首級的同時,將這顆首級的來歷當面向王總頭領講清。我希望裴將軍的這一腔熱血不至於空拋。我想,如果裴將軍在天之靈,能看到他以一己之死,換來大家捐棄前嫌攜手抗金的大好局面,他必定會雖死無憾,含笑九泉!”

談判中的第一個重要轉折,就是出現在宗澤的這番話後。

如何打消義軍的戒心和敵意,是這場談判的最大難點。宗澤原本只能憑借擺事實講道理去說服王子善,那將要進行十分艱難的舌戰。且因手頭證據不足,成效頗難把握。而裴大慶的慷慨捐軀,則為宗澤力攻克難關增加了一枚很有分量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