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徐家莊

太陽升到了半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然而這暖意卻還不足以融化地上的冰雪,冰上加水,路更加濕滑。

徐平和徐昌等幾個莊裏的重要人物站在莊門口,看著遠處慢慢駛過來的一輛牛車,都是滿臉期待待。

這是縣主簿郭咨幫著莊裏介紹來的第一批會種水稻的南方人,有了這些人,莊裏整好的田地轉過年來就可以種水稻了。

這個時代,南方的普通人到北方來的極少,大多都是做生意的商賈或是遊宦的士大夫,找個會種水稻的還真不容易。這是因為此時北方經濟不發達,相比南方來說物產也不豐富,當然最重要的是水土不服。還有一個原因,水稻種植技術成熟的地方只有兩浙、江南和西川,兩廣和荊湖都還沒開發,很多地方仍處於刀耕火種的階段。開發成熟的地方又都富庶,人民不願離鄉。

牛車到了跟前,先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帶著兩個孩子,一個有十二三歲,一個只有三四歲。再然後是一對年輕夫妻,都是二十多歲。

徐平迎上前來,自我介紹:“在下徐平,是這處田莊的小主人。幾位旅途勞頓,莊裏已經備下了薄酒,為諸位洗塵。”

先下來的中年男人上來行個禮:“小的宋老栓,原是興國軍人氏,因是年輕時家鄉遭了災,流落到荊湖一帶討生活。前兩年朝廷招人在唐州墾田,我便去那裏應募。那裏營田務廢了,便流落到開封府來。”

指著身邊的婦人和孩子道:“這是我的渾家,那兩個是犬子,大的十三歲了,取名叫大樹,小的只有三歲,叫小樹。”

徐平忙道歡迎。

後下來的年輕夫婦上來,道:“小的田四海,兩浙路常州人,世代務農。到了我這一代,家裏田不夠種了,我也想四處看看,隨了一個官人來到京城。三年前那個官人一病不起,我沒了倚靠,便流落在京城。這一個是我渾家,原是那個官人家的女使,官人沒了之後,我們便過在一起。”

徐平照舊歡迎,對兩人道:“你們都是有家室的,與其他莊客住在一起多有不便,莊裏新起了幾座宅院,專門安頓你們這些人。這一位是莊上的管莊徐昌,讓他帶你們去看看,若還滿意,諸位便先安頓下來。”

兩人向徐昌見個禮,隨著他去看住處。他們的行禮,自然有其他莊客給他們搬過去。

看著徐昌帶著人繞到莊後去,徐平也帶著其他人回了莊院裏面,等著給他們接風。

這便是一個村子興起的過程。最開始大戶貪圖朝廷的優惠政策,花錢作本來開墾荒地,招的都是無牽無掛工期可長可短的人,住的也不講究,都是在一起馬馬虎虎住下來。莊子有了起色,便就要做長久打算,招一些長期的雇工,幫他們把家安在這裏。再過十年八年,荒地都成了熟地,招雇工來幹活就不經濟了,便就把地租佃出去,主人只是收租。

按宋時的政策,雇工和佃戶都是客戶,賦稅都是主人負擔。

時間過得再長,很少有地主能保幾代富貴,地便開始一點點典賣,有的客戶慢慢成了主戶,村落便就正式形成了。

這兩戶人家雖然也是徐家的雇工,因為都懂種水稻,算是技術人才,徐家給的待遇也優厚,甚至給他們起了新家。隨著他們的到來,徐平的這處莊院也正式有了自己的名字——徐家莊。不再與那些散落的農家那樣,叫起來都是槐樹下的李家,河東頭的趙家這樣沒個準數的名字。

這個時代大家族聚居的鄉村宗族社會非常罕見,與徐平前世的鄉村組織倒是差不多,在開發成熟的地方,都是各戶雜居。由於村落規模都小,沒有村一級的基層組織,上面是鄉、管,協助官府管理的是裏正、鄉書手和耆長,繁華的鄉、管升級為鎮,派有管理官員。

由於宗族社會沒成形,地主和自耕農甚至佃戶的身份變化劇烈,此的鄉村與後來的明清時期有很大不同,好的說法叫有活力,不好的說法叫不穩定。這一代是地主,下一代就可能給人當雇工,富不過三代的狀況很普遍。比如這處莊子叫徐家莊,過上一百年莊裏可能一戶姓徐的都沒有了。

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多種多樣,但朝廷政策是最大的推手。

徐平前世從課本上學來,宋朝的統治階級是代表地主階級利益的,士大夫是大地主和普通地主,皇室是最大的地主,一切政策都是為了維護地主階級利益的。現在他來到這個時代自己成了地主,對這個說法只能苦笑著搖搖頭。

宋朝對鄉村的官方政策,從賦稅到差役,全部是以打擊鄉村大戶為目標的,而且沒有理由,就是赤裸裸地全方位打擊。能夠在鄉村保持百十年富貴的,都不是尋常人,不是普通人家。歷史學家談到這裏,都會打個補丁,朝廷政策的本意是如何,但實際施行時地主階級都會把負擔轉嫁給下層農民,更進一步地拉大農村的貧富分化。徐平只能說這些人都把士大夫看成神經病嗎?為了維護那個臆想出來的地主階級,卻要搞出一堆打擊地主階級的法律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