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

徐平喝著茶,聽著坐在一邊的李覯侃侃而談暗暗皺眉頭。

雖然覺得這年輕人聽了自己一首打油詩就千裏迢迢跑來,怎麽都有點不靠譜。可說起學問來,這位引經據典,都是一套一套的。

憑良心說,徐平雖然讀經典考進士,但對這個時代的儒學發展並沒有什麽深刻的認識,做事情也不是按的聖人之言,而是自己前世的知識。這樣的底蘊,在這位初露鋒芒的一代大師面前,就顯得太蒼白了。

東漢之後,自魏晉起,儒家就被佛道兩家壓制。到了唐朝,聖人孔子更是排在釋迦牟尼和老子之後,勉強坐上第三把交椅。晚唐詩人羅隱曾有一首《謁文宣廟》:“晚來乘興謁先師,松柏淒淒人不知。九仞蕭墻堆瓦礫,三間茅殿走野狐。雨淋狀似悲麟泣,露滴還同嘆鳳悲。倘使小儒名稍立,豈教吾道受棲遲。”詩中或有誇張,便也生動說明了那時儒家的地位。

進入宋朝,儒家才開始復興,但太祖太宗朝都同時大興佛教道教,真宗迎天書,儒家地位依然不穩固。但始自太宗的擴大科舉取士規模,重用進士出身的文臣的做法,到真宗朝穩固,至仁宗朝才終於掀起儒學重興的巨浪。

伴隨著儒家的復興,糾纏不清的就是孟子升格運動和非孟浪潮。最終孟子的地位確立,儒家成為官方惟一正統的學說,非孟思潮宋後勢微,儒家確立了自己的正統地位,也就此走向滅亡。

孟子升格始自韓愈,宋儒繼後,宋神宗和宋高宗以最高統治者身份明確支持。神宗時孟子才被封為“鄒國公”,配享孔廟,南宋《孟子》一書才成為經類而不再歸為子類,元朝孟子才被封為亞聖。

徐平這個時候,孟子遠不是他前世所理解的那個亞聖地位,還只是一些繼韓愈之後的道學者鼓吹,孟子為孔子之後的惟一道統。更不要說再早一些的時候,孟子哪怕在儒家學者中也是地位低微,尚比不上荀子等人。他當時做那一首打油詩被訓斥,只是因為自己的老丈人思想傾向於道學家那一邊罷了。

伴隨孟子升格運動的就是非孟思潮的勃興,兩邊都是名家輩出,你來我往熱鬧得很。而非孟學者中最出名最挑頭的一位,就是坐在徐平面前的這位寒酸的年輕人,此時剛露頭角的李覯李泰伯。

歷史總是充滿了幽默,李覯非孟,出發點是正君臣之義。當時周顯王非桀紂之類可比,孟子不但不去輔佐周王,還到處遊說諸候王稱天子,也就是那名“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能引起他的強烈共鳴了。但在孟子確立自己惟一儒家道統繼承人的身份後,卻偏偏沒人提這回事了,好像孟子也講君君臣臣一樣。更不要說民貴君輕那一套,從他的學裏直接消失了。而剩下的則是這些非孟學者批判的另一個問題,最核心的義利之辨。

孟子升格與非孟思潮的爭論,與義利之辨糾纏在一起,成為了宋儒大論戰連綿不斷的中心。一邊都有一杆大旗,孟子一派是重義輕利,重利為小人,非孟一派則高舉君臣大義,孟子目中無天子。這些論戰,與改革保守派的黨爭翻來覆去的黨爭,也算成了宋朝士大夫的奇觀。

最終尊孟派勝利,把君臣大義的旗也奪了去,儒家思想也失去了活力。

徐平對這些背景一無所知,他前世的知識講儒家必講孔孟,哪裏知道這中間的曲裏拐彎。聽著李覯講的一套一套,什麽禮始於利,人生出來就要吃飽穿暖,成年了就要找配偶生孩子,吃喝嫖賭,實在是人之本能,比什麽其他仁義道德都要重要。學聖人之道先要學會圖利,能圖利才能富國,富國才能強兵,強兵才能安民。徐平在蔗糖務做的一切,實在是最符合聖人本義的。

說起蔗糖務,李覯又說起天下弊病都始於田地不均,富者田邊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種地的沒糧食吃,織布的沒有衣服穿,天下豈有這道理?所謂糧食是天下根本,但耕種不是糧食的根本,誰擁有土地才是糧食的根本。所以一定要平田,不能不種地卻擁有土地,種地卻交租子自己吃不上,那不行,要學古時井田法,誰能種地誰就擁有土地。

蔗糖務就很好,對種地的人來說,地雖然不是自己的,但實際上又是自己的,所以蔗糖務才能賺那麽錢,因為種地的人賺錢就是給自己賺錢。

徐平兩世為人,竟被這位小兄弟說得一愣一愣的。這些話雖然他是引經據典,句句不離儒家先賢,但仔細想起來,竟然觸到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這個極為敏感的問題。

這年頭的儒生腦子裏都想些什麽?徐平都有些糊塗了。

雖然徐平很想給熱情的李覯上上政治課,但他仔細搜刮肚子裏的墨水,自己的想法卻怎麽也跟儒家經典連不上,只好不時用句套話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