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三不朽

這一世,如果說還有一件事足以讓徐平自傲,覺得不枉一生,便是自己離開邕州的時候,那一個雨夜。數十裏山路,連綿的燈籠照亮了他的歸途,是對他在邕州六年辛苦的最好回報。世間最難得的是人心,得了人心,還有什麽能夠比得上?

與離開的那一夜相比,什麽平定叛亂,開疆拓土,反而不重要了。

如果沒有那一夜的經歷,徐平回到京城之後或許就不會如此小心,做什麽事情都有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一個失誤給百姓造成無數苦難。

孔穎達在《春秋左傳正義》中說,“立德謂創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

徐平在邕州,平定了治下諸蠻叛亂,消除了廣源州的隱患,破交趾,擒敵酋,獻於君王前,算是立功。只是交趾小國,當時禍患不顯,算不得大功。而在治下括土為丁,廣施教化,變化外之地如中原,可算立德。只是局限於邕州之地,雖然這德是公德不是私德,依然影響有限。

但這一州一地之功德,給徐平帶來的,是對自己這一生的清醒認識。

卻外敵,平內亂,在邊蠻之地,有這種功勛的人並不少,比如丁謂。丁謂在夔州路五年,因為做得太好,沒有人可以代替,滿朝都覺得對不住他,讓他舉人自代。丁謂也不客氣,舉薦能吏薛顏代替自己,回京之後從此一飛沖天。徐平超越丁謂的,恰恰就是離開的時候,滿州百姓雨夜相送。他比丁謂強的,就是得人心。

想起丁謂,徐平就不由苦笑。外邊的人說自己什麽,多多少少總會傳到徐平的耳朵裏。說的最多的,只怕就是拿著徐平跟丁謂比了。

講良心,徐平怎麽能夠比得了丁謂?丁謂淳化三年進士,當時排在第四名,他覺得屈才,老大不願意。太宗說,甲乙丙丁,你姓丁排在第四不是正合適?丁謂這才委委屈屈地謝恩。授官做大理評事,饒州通判,一年多就招回京城,加直史館。僅僅三年多,就做到了福建路轉運使。中進士的第五個年頭,就做到了三司判官。

那個時候轉運使不講究資序,只要被上面看對了眼,再小的官再淺的資歷也都可以去做。拋開這一點不講,徐平可是在邕州做滿了兩任六年,立下了無數功勛,才有機會回朝。加直史館還是因為李用和的關系,三司判官也脫不開這個原因。

跟丁謂比起來,徐平的仕途可以說是坎坷了。拿自己去跟丁謂比,那不是寒磣人家丁謂嗎?丁謂壞名聲,是很晚的時候了,他做權相也就兩年多。在這之前,丁謂一直是能吏的代表,而且詩文也是天下一時之選,徐平什麽也都比不上啊!

淡黃色的燈光灑滿屋子,照在一邊認真做著針線的秀秀臉上,透著溫暖。

徐平靠在桌子上,看著秀秀,想著自己的心事。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別人都看著徐平這一年來升遷飛速,想著要不了多少年就要做三司使,就要進兩府任執政了。徐平自己卻知道,三司使那個位置,哪怕就是帶上個“權”字,離著自己也非常遙遠。

三司總管財政,真正從制度上確定下來,始自寇準任三司使時。而到徐平的這個年代,功績最突出、任職時間最長的三司使,則是丁謂。

這兩個天才人物,影響實在太大了,生於這個時代,徐平只能活在他們的陰影裏。

寇準耿直任性,剛愎自用,爭強好勝,虛榮心強,好許願,對人施恩還一定要讓人家領情,而且還被摯友張詠評價為不學無術。張詠自己都是好氣任俠的人物了,他說是不學無術,可見寇準在當時人眼裏的形象。可以說,讀書人所認為的毛病,寇準滿身都是。做官還專權跋扈,不但是同僚受不了,無限信任他的皇帝都受不了。

範仲淹曾經這樣說寇準,“左右天子,天下謂之大忠。”皇帝他都要管著,事事聽自己的,別說別人了。跟他一起做宰執的,那官當得是個啥滋味,也就可以想了。

丁謂完全是另一個風格,簡單說就是罔上欺下,貪權弄權,排斥異己。別看對人和和氣氣,朝廷裏完全容不下跟自己作對的人。關鍵是心辣手黑,動不動就要奪人的出身,甚至置人於死地,從精神到肉體徹底消滅你。

呂夷簡弄權,好多人看不順眼,但跟這兩個人比起來,就是個和和氣氣的老好人。

人年輕,官升得快了,肯定就會有人拿著去跟這兩個人比。一比就壞了,滿朝文武官員,是再也不想跟這麽樣兩個人同殿為臣了。別看現在範仲淹等人一說起寇萊公來,都要稱贊一聲忠臣,保國家社稷,有大功於國,讓他們跟寇準一塊做官試試?

無論寇準還是丁謂,做宰相之前的踏板都是三司使,這是徐平面前的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