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立言之志

天下之財有數,不在官則在民,這是網住徐平的一個魔咒。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從勞動可以創造財富入手,然後才是商業交換可以讓財富增殖。

然而,財富是什麽,這個問題必須先要明確地回答。前世徐平上政治課,很多概念都是小時候便就從課本裏學習,一年年學下去,一點點加深理解。潤物細無聲,不知不覺間就把很多復雜的學術概念溶入到了思想裏,成為一種本能。

但是,真要向沒有系統學習過的人解釋這些概念,便就茫然不知所措。在前世說起勞動創造財富,很多人都認為理所當然,不需要解釋,這個年代卻是不行。

天生萬物以養人,一切都是來自於上天,怎麽可能由人創造出來呢?中國人尤其是讀書人,不怎麽信神,但卻相信上天,相信天命。

先秦顯學儒墨兩家,墨子講天鬼,孔子講對神敬而遠之,傳統上都不是把天和神看作無所不能的人格化的宗教意義上的神。《尚書》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把天心與民心聯系,到孟子,更進一步以民意代天心。但不管怎樣,那無所不在的天都是在那裏的,只是任人打扮罷了。

李覯從儒家經典出發,認為禮就是人的本能欲望,首先是食物滿足人的生存,然後是男女繁衍後代自然而然的情欲,所謂食色性也。

這給徐平打開了一扇門,只要說明了人的基本需求,那麽,滿足人的需求的種種便就是財富。而這種財富,勞動是可以創造出來的。

這樣的理論基礎,最大的危險就是走到了孟子一派的對立面。告子說人性無善無不善,食與色是人的本性,孟子正是通過反駁告子這一觀點,提出了性善論。

李覯極端討厭孟子,甚至會為了徐平抄前世的一首打油詩,千裏迢迢跑到邕州去求學,便就是在理論基礎上與孟子思想的根本沖突。

荀子倒是主張性惡論,說“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正是因為食色是人的本性,所以爭奪、殘賊、淫欲也是人的本性,應對人本性惡而不讓其做惡,便要起禮儀,制法度。

這既是法家思想的來源,要壓制百姓的本性欲望,滿足君主的欲望,所以制嚴法,用酷刑,讓治下百姓不得不順從,不得不以天下所有奉君王一人。同時也是儒家綱常倫理的思想來源,因為人性本是惡,所以要立綱常,樹禮儀,壓制人惡的本性,一舉一動甚至思想都受三綱五常的限制,直至存天理,滅人欲。

孟子即使在儒家那裏,地位也一直不高,直到韓愈《原道》正式提出道統論,把孟子視為孔子之後得道統的惟一一人。到徐平這個年代,所謂道學家,都是尊孟子一派的,道學本就是道統的意思。而非道學的,則大多都貶低孟子。

對大部分人來說,非孟即尊荀,歷史上這兩派思想鬥爭的極端表現便就是黨爭。

王安石尊孟,孟子的地位真正意義上的上升,思想列為經典,就是在他手裏神宗時候發端的。司馬光非孟尊荀,講三綱五常,思想根源上就與王安石勢不兩立。

諷刺的是,非孟最賣力的就是李覯,但歷史上正是他的思想成為王安石變法的先導。富國強兵,正是李覯極力鼓吹的。

兩宋的思想鬥爭基本都在尊孟非孟之間糾纏,直到朱熹雜和起來,又引佛家思想入儒家,自成一體。朱熹一邊說尊孟,一邊存天理滅人欲。既然人性本善,又何必去滅人欲呢?實際上,是用孟子的旗,包了荀子的骨頭在裏面。

與其說宋後的統治者思想是儒皮法骨,不如說是孟皮荀骨更準確一些。越來越嚴厲的三綱五常鉗制社會,吃人的禮教,思想的根源其實是在荀子的性惡論那裏。

李覯反孟子的性善論,提出禮的本質是人的根本欲望,生存和繁衍,一切都從這裏生發開來。但他又不是荀子性惡論一派的,實際上是性樸論,在告子那一邊。

既不屬於孟子一派,又不屬於荀子一派,那就注定了是小眾。

前世作為後來者,徐平已經對禮教規劃一切的社會有了成見,自然不會去支持荀子的思想。不管是法家的嚴刑酷法,以天下奉一人,還是禮教的立三綱五常,最大限度地限制人的行為和思想,都不是徐平能夠接受的。

徐平看中的就是李覯這性無善無不善,生存和繁衍是人的根本欲望,滿足了根本欲望之後還會有更高級的欲望,“禮”就是這些欲望的發揚和限制。這種思想才是徐平前世習慣了的思想,只是他沒有李覯那樣飽讀詩書,經術精通的本事,能夠把這種思想融入到主流的儒家思想之中,從而別成一家。

李覯解決了基本的問題,徐平便就可以完成後面的高級思想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