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天下大義

“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趙禎終於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錢糧雖然確實是國本所在,但治理天下,終究還是以仁義為重。仁義行,天下自治。”

徐平習慣性地去摸腰間的笏,卻摸了空。才想起進天章閣的時候,趙禎特意吩咐一個小黃門給收了起來,以示今夜不用拘於君臣之禮,可以暢所欲言。

收回手來,徐平拱手:“陛下,讀聖賢書,尤其是要觀其原意,明了大旨,直指古聖賢本心。孟軻說梁惠王,這裏的利,顯然不是指的錢糧。依梁惠王所問,可知此處之利,是說孟軻見王,能帶來什麽好處。孟軻一介書生,以仁義遊說諸國,又能夠帶去什麽錢糧?此處的利,說錢糧可,說兵甲可,說百姓亦可,凡是利於梁王之國的都可。孟軻之時,當時能夠利於魏國的,難不成今天就不利於本朝?若以這句話說治國不言利,那還以什麽治國?孟軻說‘何必曰利?’蓋因當時魏國錢糧充足,兵甲精銳,所缺的只有仁義而已。本朝以仁義治天下,豈可與窮兵黷武的魏國相提而論!若是用這句話來質疑朝廷不當用心於錢糧,豈不是刻舟求劍,泥古不化?”

趙禎眉頭緊鎖,一時沉默不語。

現在朝廷真的不在乎錢糧?那就不會有三司,更加不會一大半的朝政都在三司衙門了。求錢糧可以做,但不能明面上說出來,更加不能作為朝廷施政的指導綱領。

趙禎遲疑,不是他不知道錢糧的重要性,而在於一旦把這件事情挑明,所引起的後果他無法預料。以仁義治天下,哪怕只是喊喊口號,也可以凝聚人心。朝廷以錢糧為綱,讓天下的百姓怎麽想?對於朝廷來說,百姓就是用來繳錢糧的?

漢儒講天命,皇帝受命於天,只要天命在,百姓受點苦又有什麽?所以在那個時候,一有天變,宰相便就要擔責,代君受過,罷相都算是輕的。與皇帝坐而論道,地位如此之高,是白給的?當然就是用來替皇帝受天罰的。相反天下百姓受點苦楚,哪怕活不下造反,只要天不示警,那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這一套在兩晉就玩不下去了,道佛兩教興起,社會思想陷入混亂。至韓愈提出孟子道統,算是徹底結束了董仲舒的理論,到宋儒別開一派。簡單說,就是借由孟子民貴君輕的思想,以民心代替天命,或者說民心就是天命。

到了這個年代,有天變雖然還是朝廷大事,宰相也經常要上表請罪,但已經不需要為此擔責了。劉太後時王曾罷相,表面的理由是玉清昭應宮火災,罷免宰相以應天變,真正的理由還是劉太後不滿王曾對他的掣肘,那次罷相已經成為了特例。

民心就是皇位正統性的來源,最少要從理論上自洽。哪怕你實際施政完全不把老百姓當一回事,朝廷所宣揚的,還是要以民為本。

這就是意識形態,既受政治結構左右,又無時無處不在影響著政治行為。

徐平心裏暗暗嘆了口氣,自己又何嘗不知道這中間的利害?但時間來不及啊,他現在還不足以把自己的改革納入到現有的意識形態中去,所以才要立言啊。至於徹底改變這種意識形態,別說徐平拿不出更好的方案來,就是能夠拿出來,沒個幾十年也完善不起來,更加擴散不出去。

先改革,用已經形成的社會存在來催化產生新的社會意識是一條道路,但是徐平等不起。沒有他在推動,新的改革就推行不下去,而他要推動,就要面對既有的政治現實,面對舊的意識形態的束縛。一個不小心,這種束縛就會把改革捆死。

這是徐平改革撞上的第一堵墻,他必須把這一堵墻推倒,才能繼續前行。

至於去尋找工商業資本的同盟,或者把三司手裏的工商業散出去,形成一個新的工商業資本集團,作為自己的助力,徐平還沒有那麽天真。

說商品經濟的有效資本不包括土地,可不是說只要不依賴於土地的產業資本就會推動資本主義了,那是兩碼事。必須從客觀上,工業和商業資本的風險、利潤徹底壓倒農業資本,自動引導資本主動向工商業流動,而不是靠幾個開廠開商店的資本家去推動商品經濟。這不是可靠不可靠的問題,是根本行不通的問題。

只要投資土地還比其他投資更加有利可圖,風險更加小,資本就會從工商業自動流向農業,根本不以幾個人的意志為轉移。這種情況下,哪怕就是搞起一條商品經濟的鏈條,資本所獲得的利潤也會源源不斷地流出去,而不會投入到消費和擴大再生產裏去。這條鏈條早晚會斷裂,商品經濟的萌牙由此被掐滅。

這是唯物主義,唯意志論是站不住腳的。

要想推動改革,徐平就必須借助三司來形成這樣一條商品經濟的鏈條,並努力維持住,由點到面,帶動商品經濟的發展。只要發展,總會有一個臨界點,工商業資本對農業資本徹底占有壓倒性的優勢,之後就是良性發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