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和尚契嵩

離了造船務,徐平與梁蒨回到郿縣驛館,準備了幾個菜,拿出一瓶自己帶來的家裏釀的好酒道:“夢符,自天聖五年我們登第,各自四處為官,一別竟是十數年未見。在這邊關之地重逢,自當慶祝一番。這一瓶家裏制的好酒,我們一起飲了助興。”

梁蒨拱手謝過,與徐平分賓主坐了,一起相對飲酒。

同年的情誼自然是要講的,不過兩人現在地位相差太遠,梁蒨顯得有些拘謹。徐平並不在意,這種時候相處,最重要的是表達自己的態度。

剛飲了幾杯,突然驛丞來報,說是外面來了一個雲遊的和尚,聽說新任的秦鳳路邊帥住在這裏,執意要進來拜見。

雖然有些掃興,徐平還是讓驛丞把人請進來。蕃羌之人重佛教,和尚在那一帶活動有諸多便利,徐平正要借助他們的力量。來之前,他就曾經以朝廷的名義,向幾處佛教昌盛的地方征辟和尚前來,幫著帥府撫綏治下的蕃羌之民。不過那些和尚是在後面,隨著田況和柳三變那一隊人馬前來,不在徐平的身邊。

要不了多少時候,就見一個三四十歲的僧人,滿面風霜之色,身上一襲破僧衣,背上背了一座觀音像,隨著驛丞走了進來。看這和尚的樣子,倒是個苦行僧。

那僧人見了徐平,上前施禮,口宣佛號:“貧僧契嵩,見過經略相公。”

見這僧人一進來直接就認出了自己,而且一副不陌生的樣子,哪怕就是能從服色上認出誰官高官低,這也有些不合常理。徐平不由好奇,問他:“法師莫非以前見過我?”

契僧雙掌合十,道:“貧僧俗家是藤州人,壯年離境出遊,曾經到過邕州,人群裏見過經略。雖然已經過去十年,依稀還是記得相公的樣子。”

“哦——”徐平恍然,原來是個來自廣西的和尚,怪不得會認得自己。藤州離著邕州不遠,看這和尚的年紀,自己在邕州的時候,他正當青壯年,遊到邕州去也不奇怪。不過想來那個時候他也是剛剛出家沒多久,並沒有什麽名氣,自己沒有印象也不奇怪。

梁蒨問道:“大師遠來,不知何故來拜訪經略?”

“因貧僧在京西路的時候見到秦鳳路帥府招募僧人助軍的文字,又有帥府田況官人來書,是以前來。在下是廣南西路人,一向敬慕經略相公在邕州的時候惠民之極多,離開之後鄉民畫像立祠,聽到相公在此處,特來拜見。”

梁蒨看了看徐平,又對契嵩道:“此處已近蕃地,蕃羌僧人向無禁忌,不知道法師戒不戒葷腥酒水?若是不戒,坐下來同飲一杯如何?”

契僧口宣佛號,告了一聲罪,道:“貧僧七歲皈依釋門,持戒謹嚴,官人好意心領而已。”

突然,徐平輕輕拍了一下桌子:“我想起來了!田況曾經跟我說過,是有你這麽一位高僧。說你學問精深,不只是佛經無所不通,儒家典籍也多有研讀。卻不想你來了這裏!”

田況的交遊比較廣闊,雖然是進士,正牌的士人,但對佛家典籍也有涉獵。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這位契嵩,談起來分外投機,結為至交。此次西北用兵,徐平要招內地僧人助軍,田況就把他招了來。這位是契嵩和尚是真正的有道高僧,對佛教在宋朝的發展影響極為深遠,主張儒、釋道本相同,只是行不同,促進了儒家和佛家思想的交流貫通。

隨著天聖進士開始登上政治的舞台,在思想領域也嶄露頭角。跟隨徐平搞新政的是一派,還有另一派,石介、歐陽修等人為代表。徐平這一派主要搞實務,新的思想也是跟政治舉措相結合,聲勢浩大,但真比起來嗓門來還是比不過歐陽修和石介一派。

石介是韓愈的道統一派,思想與歐陽修相近,他們借著古文運動的興起,開始在士林發出自己的聲音。韓愈正處儒家衰亡的時代,從而提出了“務本”的主張,加強儒家自己的理論建設,同時排斥邪魔外道,集中表現就是流傳後世的《原道》一文。所謂的邪魔外道,在韓愈那個年代主要是指佛教,石介和歐陽修推崇韓愈,一樣接過了排佛的大旗。

石介與歐陽修一樣,同是天聖八年的進士,這個時候官做得不大,但他於儒家理論鉆研極深,在讀書人中的影響非常大。這兩年他做了《怪說》三篇,力主排佛,甚至提出誅盡天下僧人,焚盡天下佛書。歐陽修緊隨其後,在士林中掀起一股排佛聲浪。

李覯雖然不尊孟不尊韓,但對儒家來說,排佛是共同利益,在排佛上附和了石介和歐陽修掀起的這一股排佛浪潮。現在李覯主持國子監,影響更大,佛教一下子變得處境艱難。

對於這股排佛浪潮徐平沒有參與,也沒有阻止,袖手旁觀。新的意識形態要建立,對其他思想的打壓本就不可避免,矛頭對準佛教也好,對準儒家其他派別也好,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麽分別。打壓別人,總好過被別人打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