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驚夢

年節已過,正是早春乍暖還寒的時候,夜裏涼風刺骨,還感覺不到溫暖的氣息。徐平坐在一張交椅上,靠著炭火,微閉雙目,半夢半醒。

譚虎手裏提了一葫蘆酒,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對著天上的一輪圓月,不時喝上一口。

最近這些日子徐平忙得沒日沒夜,一天都沒有個正經睡覺的時候,實在困了,便在交椅上眯一會。睜開眼來,便就接著做事。譚虎隨在徐平身邊十數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他感覺得出來,最近的徐平非常不正常,他的心裏一定有自己想不到的事情。這些日子譚虎緊緊跟在徐平的身旁,便就像這樣,徐平難得休息一會,他就一個人喝酒。

譚虎最初做徐平身邊隨從的時候,是個不入品的小節級,連官都算不上。十幾年來一直默默陪在徐平身旁,直到今天,做到隴右都護府直轄兵力的主將,位比隴右十大將。到了這個地步,徐平對譚虎已經不能說是恩情,守在徐平身旁,已經成了譚虎的生活。

論起對徐平的了解,譚虎還要超過徐平的父母、妻兒,甚至他就是徐平的一部分。徐平情緒上的一點波動,譚虎都能夠從最細微處感覺得出來。但是最近,他能夠感覺得出來徐平心理不正常,但卻不知道為什麽,很可能,連徐平都不知道這情緒從何而來。

徐平是個忠於職守的人,但他從來沒有這樣拼命做事的時候,這不是他的本性。譚虎感覺得出來,徐平是在用瘋狂地處理事情,逃避自己裏深處的焦慮,他的心裏在怕著什麽。

擔心什麽?怕什麽?徐平也不知道。他最近感覺到心緒不寧,特別害怕閑下來一個人的時候。如果把案幾上的文書全部處理完,一時找不到事情做,就會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中進士十幾年來,徐平何曾如此拼命過?天都山大戰,如此重要,他都放手諸將,自己安坐都護府,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沒有被戰事影響正常生活。

然而戰後,不知道為了什麽,從朝廷接受了他開出的與黨項談判的條件,內內外外一片頌揚之聲,他就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患上了這焦慮怔。以前世的知識,他猜測可能是最近戰事壓力過大,讓自己精神出了問題。這個年代又沒有心理醫生,他只好借助瘋狂的工作轉移注意力,指望渡過這段時期。這焦慮感來得突然,沒有來由,總會慢慢散去的。

然而一天一天地過去,徐平焦慮的感覺卻越來越嚴重,根本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最近這些日子,他都不敢到床上去睡覺,那種突然陷入黑暗泥潭一個人無助的感覺讓人絕望。

月華如水,從敞開的門灑進房裏,籠罩在炭火上,在紅紅的炭盆上面勾勒出一個絢麗無比的奇特光環。寒風在枝頭嗚咽,地上的露華慢慢結成寒霜。這個夜,風勁霜濃。

譚虎的心裏突然莫名地被觸動了一下,心中一緊,猛地回過頭來,正與坐起來的徐平四相對。徐平兩眼發紅,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臉上煞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都護,你莫要嚇小的!若是身體不妥,我去喊閆軍醫來!”譚虎一躍而起,急忙向徐平跑去,生怕他真地出了什麽意外。

徐平微微搖了搖頭,沉聲對譚虎道:“備筆墨紙硯,我寫幾個字——”

聲音很小,譚虎幾乎聽不清徐平說的話。但他準確地理解了徐平的意思,他自己都說不清,是十幾年的習慣讓他明白了徐平表達出來的意思,還是真地聽清了這句話。

雖然滿心疑惑,還隱隱有些不安,譚虎還是照著徐平的吩咐做了。在桌上鋪下一張嶄新的紙,磨了濃墨,準備好了筆,侍立一旁。

徐平起身,看起來身子有些微微顫抖,但步伐卻堅定無比,一步一步走到桌旁。提起筆來,飽蘸了墨,徐平微微吸了一口氣,毛筆落在了紙上。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

譚虎隨在徐平身邊多年,讀過一些書,知道這是諸葛亮北伐時所上的《出師表》。不過他卻想不明白,徐平夜不能寐,飽受精神折磨,為什麽會突然想起來手錄這一篇文章。

寫到這裏,徐平的手停在空中,筆遲遲沒有再落下去。墨緩緩地,一滴,一滴,滴到紙上,成了一個巨大的墨點。譚虎滿心疑惑,不知道徐平在想什麽。突然,他發現在那個巨大的墨團旁邊,紙潤濕了幾個斑點,卻沒有墨色。

擡頭看著徐平,譚虎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第一次,他見到徐平流淚。十幾年間,譚虎隨在徐平身邊,不知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克服了多少艱難險阻,甚至都沒有見到徐平皺眉頭為難過。然而今天,他卻見到徐都護抄著《出師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