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寧做任福

讓隨身親兵把門窗關好,去取了行刑的杖來。許懷德卸去甲胄,褪下衣服,露出了脊背,就趴在甘昭吉面前,沉聲道:“過來用刑,三十脊杖,讓承受親驗!”

親兵手持竹杖,渾身發抖,試了又試,那杖卻似千斤重,哪裏舉得起來?最後猛地把杖摜在地上,蹲下抱頭痛哭:“軍中何曾有大將受刑?小的縱受千刀萬剮,又如何敢對大帥用杖?大帥,你饒了小的,一刀砍了我,也不要讓我做這為難之事!”

許懷德一躍而起,抓起親兵的衣領,拎到面前,厲聲道:“我既違了都護程限,就當自領刑責!你今日不打我,來日都護必砍我之頭!一死足何惜?我豈能受此羞辱!大將統軍歿於陣前,尚是為國盡忠,畏縮不前,斬我之後我如何面對祖宗!葛懷敏屍身被掛於韋州城頭,何等恥辱!任福力戰而歿,極盡哀榮!讓我做任福,不要做葛懷敏!”

一邊說著,許懷德自己也流下眼淚來。一死何足惜?這話說著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如果不是怕死,他怎麽會打仗如此滑頭?可現在不能滑頭啊,徐平派來的甘昭吉就在一邊看著,手捧天子劍,只要敢退一步,立斬不饒。

天都山之戰後,徐平的軍威已經不容冒犯。不要說他許懷德,如果葛懷敏還活著,一樣要乖乖聽令,哪裏還敢像活著那樣在前線亂沖亂撞。甚至就是夏守赟、王德用,都不敢在軍中冒犯徐平虎威,軍令下來,老老實實照令而行。

禁軍中是個講權威的地方,你到了那個地步,便就擁有了權力之外的威嚴。這種軍威靠嚴刑酷法,在軍中殺人是殺不出來的,只有讓軍中將校發自骨子裏的恐懼,連反抗的念頭都生不起來,才會出現。

換一個帥臣來,給許懷德下這種軍令,許懷德根本就不會理。你敢要殺我,我先砍了你的頭,事後看朝廷是會問我這個統數萬大軍的主將的罪,還是問你的罪。問我的罪,我不能造反,可這數萬大軍的軍心也不是好玩的,很長一段時間就會完全失去戰力。

但是面對徐平,他根本不敢起這種心思。一人退,殺一人,全軍退,殺全軍,不是說給你聽的,而是真要做的。敢造反?隴右數萬大軍就在蕭關道上,自己想想與元昊十萬大軍比哪個能打。曾經囂張無比、驕橫跋扈的元昊已經垮了,這些元昊的手下敗將,天大的膽子去面對徐平的怒火。這支大軍曾經畏敵如虎,現在有了一個比敵人更可怕的人。

曾經徐平盡量出現避免出現這種局面,對待下屬最好的是順服,而不是壓服。他不想讓一個人怕自己,而是想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勇於去承擔責任。但是天都山前任福和葛懷敏的死,對目前局勢重新思考,才知道自己錯得厲害,想得過於天真了。禁軍中就是這種文化,不采取這種手段,這支大軍對他來說就全無用處。那怎麽行?影響戰事且不去說,仗全都由隴右軍去打,功全都由他們去領,雙方的矛盾會越來越大。

許懷德適逢其會,這個時間剛好由他領軍,就只能算他命中犯煞了。

放開親兵的衣領,許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理順他的衣襟,沉聲道:“唯今只有依徐都護軍令而行這一條路,不只是我自己,全軍性命皆系於此。一切遵令而行,才是救我,救全軍的辦法。你隨我多年,我待你不薄,你也盡心盡力為我做事。今日依著軍中刑律認真用杖,便是救我。如果此次能夠按程限占住清遠軍,我僥幸不死,一世視你為家人!”

太祖代周,在軍中籠絡人心建立勢力的辦法之一就是義結十兄弟。是以大宋立國,嚴禁軍中結社,結拜兄弟,更加不允許認義父義子。上陣可以父子兵,親兄弟,但結拜義兄弟、認義父子就是死罪,一旦暴露立斬不饒。在宋朝,除非跟官面上完全不沾邊,不然結拜兄弟幾乎等同於造反。今天許懷德已經有些犯禁,可想而知他的壓力多大。

親兵抹了抹眼淚,聽了這句話,知道許懷德的心裏,已經對違反徐平軍令的後果怕到了骨子裏。重重點了點,依然抽泣不停,還是彎腰拾起了竹杖。

手持竹杖,親兵向許懷德深施一禮,直起身來,口中道:“小的萬死!大軍違了都護程限,有違都護節度,請大帥受刑!”

許懷德重重點了點頭,把衣服又向下褪了褪,重新趴在了甘昭吉面前。

此時尚是初春,夜裏天氣寒冷。許懷德褪了衣服,結果夾夾雜雜過了這麽長時間,此時背後滿是雞皮,已經凍得狠了。

親兵舉起竹杖,眼中含淚,高高舉了起來,重重打在許懷德的背上。甘昭吉就坐在一邊看著,許懷德已經說得如此明白,親兵不敢循私,每一下都沉重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