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瀚海

美利寨這個地方很特殊,正是馬嶺水與葫蘆川的分水嶺。過了這裏,就離開了馬嶺水的流域,進入瀚海。從這個時候起,許懷德大軍將要面對水源缺少,道路難行的困難。也正是從這裏開始,宋軍進入了苦寒的半沙漠地區,面對的環境突然惡劣起來。

一千年後,有一支軍隊在這個地方,打了最後一仗,完成了兩萬五千裏長征。他們在這一片土地上輾轉騰挪,所戰鬥過的地方,恰好就是先前隴右軍開始發力,攻會州並轉向天都山的那一片土地。正是從進攻天都山開始,西線戰局一下子明朗起來,一場大戰徹底打垮了黨項大軍。而對靈州外圍的最後一戰,將由許懷德大軍在清遠軍完成。

許懷德騎在馬上,一身戎裝,面沉似水。背上的傷微微有些結痂,又癢又痛,讓人難受無比。大軍面前,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強忍著疼痛,一路前行。

四十年前那場大戰的遺跡處處可見,在沙土裏半隱半露的箭簇,路旁的累累白骨,無不提醒著路上的將士們,他們要去面對的是什麽。

許懷德騎在馬上,看見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士兵一邊走著,一邊不住地抹眼淚。他旁邊的老兵神色木然,偶爾會拍拍年輕士兵的肩膀,滿臉慈祥與無奈。或許這是一對父子,禁軍裏這樣的親父子,親兄弟一起上戰場的很多,越是歷史優久的老軍號下越多。招新兵優先招軍人子弟,而招進來的父子兄弟盡量安排到同一軍營中,一起生活,一起戰鬥。

用親情來加強軍隊的凝聚力,是五代遺風,或許來自部落傳統,或許是某些將軍的別出心裁。一直沿續到現在,就說明了這種傳統對禁軍來說有用。雖然在千軍萬馬的鋼鐵意志面前,親情顯得脆弱,充滿了人生的無奈,但總讓兵士們多了一些戰鬥的動力。

數百裏瀚海,是靈州城最好的防線。宋軍放棄靈州,不是敗在了黨項人的刀槍下,而是敗在了這漫無邊際的瀚海之下。從關中經過這裏向靈州轉運糧草,艱苦無比,代價讓人望而生畏。要從這裏攻靈州,不但需要軍隊的堅強意志,同樣需要國家堅定的決心。

禁軍沒有鋼鐵一般堅強的意志,除了監戰的甘昭吉,他們也不知道國家有多大決心。

徐平沒有讓許懷德走這裏去進攻靈州,只需要他們占領清遠軍,斷絕韋州生路。可是許懷德不信,他軍中所有的人都不信。

有戰意的將領,認為徐平不預先告訴大軍,而是宛如傳說中的錦囊妙計一般,等到了清遠軍,監戰的甘昭吉變戲法一樣取出一個錦囊,高呼:“都護妙計,大軍由此向北,攻靈州取軍功去也”。這是指揮者的智慧,是安定軍心的妙計,徐平都護高明。

而那些沒有戰意,猶如被押著赴刑場受刑的將校士卒,則從心裏鄙夷。用這種騙小孩子的把戲,誘騙大軍走上絕路,徐都護真是沒有人性,怪不得以前能帶軍打那麽多勝仗。

許懷德帶的這一支大軍中,有戰意的人少,被押上刑場的人多,他有什麽辦法?

當一支軍隊已經習慣了欺騙,習慣了被迫去戰鬥,你怎麽說他們都不會相信。什麽樣的軍令,他們都是被逼著去執行的。人無戰心,妄想有戰力,要求實在太高了。

路邊的累累白骨,時時都在提醒經過的每一位將士,他們踏上的是一條死路,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十去從軍九不回,軍人,踏上了戰場,還想著能夠安然回鄉嗎?這可不是農夫扛著鋤頭出門去除草,流下幾滴汗水,回到家裏有渾家做好的飯菜。自己是要去打仗的,自己不想死,對面的敵人又何嘗想死?總要有人死,誰知道死的是哪個?

一程三十裏,天不亮埋鍋造飯,天稍一露明就出發。路上不再休息,不再吃飯,就是偶爾喝一口水。在這漫漫黃沙之中,擡起腳,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就這麽走下去。

清遠軍當群山之口,扼塞門之要,行旅斷絕,荒無人煙,深處瀚海。但是韋州卻全是大石,能建城,卻不能修護城河。而且城中缺乏水源,井泉遠在數裏之外,被五十裏外占據甜水谷的清遠軍牢牢克死。深處瀚海腹地的清遠軍是戰略要地,但瀚海實在難行。

烈日當空,映在路邊的滾滾黃沙上面,映得行人心慌意亂。一身戎裝的將士們步履沉重,離開美利寨沒有多遠,便就開始冒汗。走了幾裏,就覺得口渴難耐。渴了要喝水,然而水壺中裝的美利寨的井水又苦又澀,喝了感覺更渴。

瀚海並不是絕對沒有水,河和泉還是有一些的,但大多苦澀不能飲用。用徐平前世的話說,這一帶的水鹽堿度太高。稍微正常一點的水,便就被美其名曰甜水。所以這一帶以甜水命名的地方特別多,甜水谷,甜水井,給路上的行人們無限想象。其實這些所謂的甜水,在內地也是難以下咽的,但在這裏就是甘霖,喝上一口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