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推開一扇門

這群年輕人中,徐平前世有印象的,是張載和蘇頌兩人。但這並不說明,其他人就比這兩人差了很多,來到這個世界近二十年,徐平不會再產生這種錯覺了。一個人能夠揚名後世,是很多因素造成的。自己有足夠成績是一方面,還有學生子弟的因素。

最少在這個時候,學術上首先表現出別開一家氣象的,是劉敞,張載還在一個積累的過程中。對於宋學來說,劉敞非大成者,非奠基者,但卻是發端者。

大宋立國近七十年,澶淵之盟也已近四十年,新的社會現實,正在催生新的文化。徐平西北大勝之前,內部逐漸恢復繁榮起來的同時,外有契丹強敵,又有黨項叛亂,讓這個時候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不得不與傳統的文化割裂,尋找另一條出路。表現在學術上,就是“疑古惑經”。舊的理論已經指導不了實踐,他們要突破牢籠,別開新局面。如果沒有西北的大勝,這些人會壓抑許多,對制度和文化更加不自信,更傾向於對人對內的挖崛。在西北戰勝了黨項,實際上已經把文化開始引入另一個方向,他們的表現注定與歷史上不同。

從漢朝之後的學術傳統,是以官方認可的傳和注為核心的,一切都本於此,學者不得在此之外重發新論。至韓愈和柳宗元發起挑戰,但並沒有獲得官方認可。不過他們開了一個好頭,後來的人接了上去,現在到了收獲果實的時候了。

能有現在這個局面,趙禎的推動功不可沒。真宗時候,曾經還想沿續唐朝的做法,以大儒對經典重新注疏,作為官方承認版本,最終沒有成功,到趙禎就徹底放棄這想法了。

前幾年《富國安民策》頒行天下,有經學宿儒問趙禎,這些內容非出於經典,是先賢所未述,這樣由朝廷頒行是不是太草率了些?趙禎回答:“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亂之源,可謂博矣。然學者不得聘其說,而有司務先聲病章句,以拘牽之。而吾豪俊奇偉之士,何不以奮焉。”以皇帝的身份,正式承認學者可以不尊從古注疏。

這幾年以京城為中心的士子的主流,是把《富國安民策》吸收到新的文化體系中,以李覯為代表。而天都山的大勝,又開了另一個方向,即《春秋》的尊王、攘夷之論。

劉敞出自《春秋》研究的世家,他自己在這上面用功很深。到了徐平幕中,隨著戰事連戰連勝,正在影響著他走向一條新的道路。《春秋》一千年余來,紛紛雜雜,涉及到的各種著作、思想不知有多少。但說到底,還是一個尊王,一個攘夷,核心是華夷之辨。

現在黨項即將收復,便面臨一個問題,宋與黨項的爭端,是華夷之爭,還是中國內部之亂。總之一句話,是內亂?還是外戰?這關系到以後國策,不純是文字之爭。

這些年輕人現在除了每天做些雜事,還議論著徐平在軍事政策上的文化含義,上追三代,下聯當世,要從文化傳統、精神內核上理出一個頭緒。另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討論這次黨項叛亂的性質。用一個高大上的名詞,便是《春秋》學。對黨項的處理原則,將直接影響到以後宋朝對外的態度,如何定義戰爭,如何處理爭端。如果他們討論出來一個結果,得到了徐平的認可,那麽就很可能成為宋朝成例,為後世所遵循。

讀書人的心思確實是多,在與這些人接觸之前,徐平都沒有向這方面想。不過他們想的也有道理,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戰爭也不只是簡單的戰爭。不在這件事情上統一思想,那如何面對後面的對契丹之戰?你一言我一語,更加沒個譜。

本來讀書人的思想沒有分岐,元昊髠發,易服,立文字,明顯是異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就是一場外戰。但徐平對元昊的判決已下,檄文已傳四方,明言元昊叛宋為不臣,虐民以為罪,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徐平的定性,明明是內亂。

在前方連戰連勝,國勢蒸蒸日上的時候,主持這些事情的徐都護不可能是錯的。如果自己想的與徐都護不同,那一定是自己錯了,要重新回頭審視自己的學習和傳承。

這一點思想上的別扭,直接促成了劉敞大膽地完全拋棄前人見解。不光是連歷代的注和疏不理了,就連左丘明、公羊、谷梁這三傳也完全揚棄掉,直接從《春秋》原文找答案。

真論經學的水平,徐平連趙禎都不如,跟這些用心在這上面的年輕人相比,就更加說不到一塊去。不過他還是願意聽他們議論,給自己以啟發。

閑聊了一會軍中雜事,張載突然對徐平道:“通經以致用,明天理以治人事。都護在朝中,三司新政致天下太平,西北連勝而服四夷,大丈夫功業不過如此!有此功業,必有非常之學。小子們在都護幕中,日常俗務纏身,不能時時聆聽教誨,豈不惋惜!今夜風清月圓,都護有暇,何不提點我們幾句,以後求學少走許多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