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君子至善

徐平覺得有些好笑,自己用矛盾論給這個年代的書生們上課,自己講得一本正經,他們聽得也異常認真。這是徐平一以貫之的思想,《富國安民策》已經有體現,這些書生已經不陌生,把儒家體系用這樣一種簡明的辦法表述出來,還有一種新鮮感。

世間的道理本來沒有那麽復雜,只是人們一定要找一個理由說服自己,便就變得復雜起來。從上天找道理,把一切歸之於天命,結果到最後上天對人世不理不睬,失望的人們只好轉向人自己,從人的本性中去找一個理由。天理不可測,而人性總有跡可循,結果使整個體系變得愈發繁復。世上並不是每一件事都要給你一個解釋的道理,擺在那裏發生了本來就是道理,只是去認識,去理清其中的規律就好了。

見眾人不語,徐平又道:“講過了仁、義,便就明了君子何義。仁是兩個人,義是三個人,那麽君子就是一個人。何為君子?從於仁,合於義,便就是君子。無仁、義,也就無君子。合於仁、義為至善,故曰君子至善。至善於君子如北辰,求之不可得,卻可以指引前進的方向。是以我們朝著仁、義的這條路走,便就是君子之行。求之不可得,世間只有君子之行,故君子只可以行跡論之,論跡不論心。”

張載眼睛一睜,面上滿是茫然,實在忍不住,起身拱手道:“都護,小子一事不解。依都護所言,豈不是世上並無君子?然歷代聖賢,又作何解?”

徐平道:“蓋棺而論定,世間只有先君子,而無現世的君子。活著的人,只有合不合君子之行,而沒有是不是君子這一說。只有身故,後人依其所言所行,指其為君子。古人講蓋棺而定謚,夫子論語中只論君子之行,都是這個道理。因為所謂君子,不過是觀其行跡合不合於仁、義,人未死,則以身行仁、義之路不止,故曰至善於君子如北辰。”

聽了這話,眾人多是滿面茫然,還有被嚇怕了的人。君子、小人之爭,正在朝中掀起波瀾來,歷史上還大大加劇了黨爭的嚴重程度,徐平卻把君子、小人的定性一筆直接抹掉了。沒有君子、小人之別,只有行為合不合君子之行,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這倒不是徐平故意用這個手段消弭已有苗頭的黨爭,而是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從文化系統中去除人的本性決定後天行為這一思想,自然就沒有了天生的小人和君子。

從哲學的角度來說,當你下了一個明確的定義,便就提供了否定這個定義的反面。故正確的定義,必然是不明確的,是以孔子講仁,只是表述什麽樣的行為是仁,而並不下仁的定義。定義了直立行走的動物是人,便就同時提供了猩猩、狗熊這樣的反例。定義了會使用勞動工具的是人,同樣就提供了猩猩、烏鴉這樣的反例。不管是從這些方面,還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只要定義了人的概念,就同時提供了反例。哪怕是定義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也就同時提供了上帝悖論。這不是不可知論,而是人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人的認識是自己的主觀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定義概念是主觀意識對客觀世界的限制,必然是不完備的。

不只是社會概念如此,自然界也是同樣的道理。當牛頓力學大發展,人們歡呼即將揭開自然界的秘密,從此人類掌握了自然界的真理,接著就出現了相對論。當人們欣喜地以為相對論描述了客觀的宇宙,又出現了量子力學。每當人類以為把宇宙放到了自己的理論體系當中,從此一切盡在掌握,就會催生出新的理論來。無他,當把概念定義清楚,便就把宇宙的一部分排除出了概念之外,同時制造出了反例。

客觀世界可以被認識,可以摸索出規律來,不代表世上就有一條真理,你過去抓住了從此宇宙就全在其中。中國信天命,洋人信上帝,或者其他什麽惟一的神,映射到自然科學中就表現出來去追求一條終極真理。科學講精確性,而如果沒有神存在,那麽科學必然是不能用公式和真理來完整表達客觀世界的。這是主觀和客觀的矛盾,否認這一矛盾,就是人把自己代入上帝當中了,在不信上帝的同時自己要去當那一個上帝。

只要承認客觀第一性,主觀意識第二性,唯物主義,則這一對矛盾就存在。只要承認運動是宇宙的永恒,矛盾是鬥爭與發展的,永無盡頭,則人類認識客觀世界也永無盡頭。

這不是什麽高深的知識,是徐平前世中學就開始學習的唯物主義與辨證法。徐平無法改變自己的這一基本認識,就只能改頭換面,融入到這個世界的文化體系當中去。

理出了這一套體系,加上前面的《富國安民策》,徐平便就完成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意識形態構建。以這一套意識形態,再進行細化,來進行政治結構的調整,施行各種各樣的政策措施,便就是徐平在這個年代將要進行的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