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治術(二)

講中國歷史,為什麽不講意識態?因為徐平前世的意識形態,不管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是本於歐洲的歷史,最多再摻雜非洲、美洲這些地方的歷史。如果把這樣的意識形態挪到中國來,那些關於歷史進程的部分,會崩掉的。

政權同時具有對內鎮壓和對內調和兩個面目,中國的歷史太長,朝代太多,有的朝代偏對內鎮壓,有的朝代偏對內調和。只強調政權的一個面目,如把政權定義為統治階級對內鎮壓的工具,或者是對內調和主持公平正義的工具,中國歷史上都有反例。

徐平前世的意識形態,是在歐洲率先完成工業革命,並借此席卷全世界的情況下產生的。認為歷史已經終結,終點要麽是歐洲的未來,要麽是歐洲的現在。如果不認為歷史即將終結,而依然處於歷史的進程當中,那麽就必然會換一個面目。

既然這個世界不存在那樣的歷史進程,那就當然不會出現那樣的意識形態,拿過來會被人笑話的。意識形態是政權的理論結基礎,政治結構要從此生發出去。

徐平指著黑板上“租息”那一個圈道:“陛下言租息多余,確實是多余。不過如果沒有了租息,鄉間開溝治渠、架橋鋪路、興學教化,甚至耕牛犁鏵,都將由朝廷包辦。歷代皆有平土均田,最終都是無疾而終,便就是朝廷實在包辦不了一切。治國理政,賦稅差役其實只是最簡單之事,設官吏,征差役,收取而已。委屈難全之處,全在這剩余之物上。”

說著,徐平又在一邊畫了三個圈,寫上自用之物、耕田之用、文娛進學。道:“鄉間力耕之家,拿田地之出,無非是做這麽三件事情。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下季耕田所需的種子、肥料、耕牛、犁鏵之類,還有撫育子女,文娛之好,進學讀書之類。租息之所以不可或缺,就是因為後兩件事,朝廷欲包辦而不得。朝廷包辦得越多,租息則就可以壓縮得越少,包辦得越少,則租息就會越多。”

趙禎皺緊眉頭,好一會才道:“天下立學,朝廷自然可以做。修橋鋪路,委實難以全托朝廷。至於琴棋書畫,聽話看戲,那就只能全賴民間了。不過,這與租息可幹?”

“朝廷包辦不得,那人欲享此樂,欲使貧瘠之田變成肥沃之壤,欲使鄉間僻地變成通衢便利之處,欲教書識字撫育後人,就只能去花錢了。既然田中所出有剩余之物,花的錢只能從剩余之物中來,如此欲天下太平,朝廷便不能把剩余之物拿走。天下間一夫耕同樣的地,產出不同。同樣田畝的地,沃土便就產得多。用牛不不用牛,全都不同。如此只要數年之間,便就有多寡不均。有多有寡,一遇水澇之災,或遇家人重病難治,便就有了急需用錢之時。農夫別無所出,只有田土,為醫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有人賣田,就有人買了田,買得多了自己耕種不盡,便就讓別人耕種收租。所謂兼並,只是如此。等到兼並遍及天下,傭人田土而耕的人家,再遇天災人禍,連田都沒得賣了,只能借貸。租和息,其名雖不同,底子上全是一物,勢力人家借此平白取貧苦人家之物的手段耳。”

見趙禎還是皺著眉頭,徐平又道:“還是那句話,欲識一事一物,必要一分為二。租息是勢力人家搜刮窮人的手段,但根本上,生出此物來,還是來自那多余之物。朝廷不能盡取多余之物,為治下之民包辦一切,租息就要出來,無法根絕。縱然一時強行裁撤,變換面目終究還是要出來的。此必然之物,朝廷理政,只能委曲求全。陛下,要讓貧苦人家少受勢力人家租息盤剝,一法就是朝廷多為民間做事。朝廷對民間事務著力越多,則租息著力之處越少,此是朝廷施政之一端。”

私有制在,剝削就在,無法徹底根除。歐洲的傳統,在這個基礎上特別強調私有財產的問題,講公有制和私有制。但在中國,由於從原始公社制,到家天下,再到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這個思想脈絡清楚。無論是封建,還是天下大一統,都是在天下之民是同一家這個基礎上來的。大多數朝代,公有與私有都是並存,界限並不清楚,私有公有這個矛盾不是根本性的。是以在中國,是不是自己人,比是什麽所有制更加重要。

在農業社會,剝削主要是表現為地租和借貸。特別是在中國,借貸是不亞於甚至超過收地租的剝削手段。看古代社會的剝削程度,絕對不能只看地租和賦稅差役,必須把借貸綜合起來,才能看清真正的面目。說哪個朝代對底層的壓迫如何,看朝廷收了多少賦稅最不可靠,加上地租占收成的比例約略有譜,再加上借貸才能識其真正面目。

歐洲或許不是如此,徐平前世的課本上,農業社會的剝削,講的最多是地租。從絕對地租,級差地租,林林總總,一切都從各種地租剝削生發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