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中)

吱呀的推門聲輕輕響起,“三官人,該起來了。”李小六的聲音緊接著傳入耳中。

韓岡從睡夢中醒來,朝東的窗戶紙上泛著的旭日紅光頓時映入眼中。成群結隊的鴉雀,在樓下馬廄中吱吱喳喳地叫著。

“什麽時候了?”他有些困頓地問著。

“過五更了。”

“都這時候了!”

一驚之下,韓岡徹底清醒,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一夜睡過,滿腦子的酒意已經不翼而飛,只覺得神清氣爽。隨意地活動了一下筋骨,對空揮了兩拳,呼呼有聲。才幾個月的修養,之前近半年臥病在床的生涯所留下來的遺患,便一點也感覺不到了。

畢竟還是年輕啊!韓岡慶幸地想著,幸虧投了好胎,十九歲的身體恢復力畢竟不一樣。

簡陋卻還算清凈的廂房內,鋪在地上的地鋪已經被收起,由於是二樓的緣故,李小六即便貼著地板睡了一夜,也不用擔心地氣侵體。而外間的劉仲武連同他的行李也是不見蹤影。

“劉仲武呢?”韓岡指了指外間,問著李小六。

“劉官人剛過了四更天便啟程出發了。”

“……跑得真快!有老虎追著他嗎?”

韓岡只覺得好笑,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劉仲武的反應讓他覺得很有趣。跑得這麽快,好像身後被老虎追著一樣。冬天日出得晚,他剛到四更就跑了,不知要在黑地裏走多久,運氣差點的說不定脖子都能摔折掉。

“三官人在劉官人眼裏就跟大蟲一樣。”李小六也賠著笑。劉仲武昨夜被韓岡灌了一肚子的酒,今天一早又狼狽而逃,他看著也覺得有趣。

韓岡倒是沒想到自己給劉仲武帶來這麽大的壓力。看起來向寶的風評在劉仲武心中也是有數的。向寶自入軍中以來,便一帆風順,升到一路都鈐轄也不過費了二十年出頭的時間,晉升之速足以讓張守約這樣在邊疆躑躅多年的老將欲哭無淚。

一生沒受過什麽挫折,故而向寶心氣極高,權欲旺盛,全容不得下面的人有半點異心。而分了他權柄的王韶,還有落了他面子的韓岡,在他眼中便是死敵。劉仲武肯定就是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才會跑得跟兔子一樣迅快。

只不過現在劉仲武跟自己都是一條路上走著,又都是騎著馬,一程程的速度又不可能差不了太多,就算想躲著他韓岡,也是躲不掉的。

雖然韓岡現在的地位遠不比上一路都鈐轄,但尋事惡心一下向寶也沒什麽困難。劉仲武是秦州本地人,在軍中頗有令名,王舜臣和趙隆都聽說過他,若能將他從向寶那裏挖來,也是一樁美事。

其實韓岡自己並沒有發覺,自他離開秦州後,心情比過去的幾個月要放松了許多,否則也不會騰起什麽惡作劇的心思。自他重生之後,一直被沉重的現實給壓迫著,每每死裏求活,雖然以強硬的手段將所有阻礙一劍斬開,但心思始終沉重。直到今次離開秦州那個環境,心頭才豁然開朗,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請官人早點洗漱上路,今天還有百多裏路要趕呢……”李小六方才進來,早端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連洗臉的手巾和漱口的青鹽、牙刷也都為韓岡準備妥當。

韓岡應了一聲,在李小六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平常人家刷牙用的是咬去皮的柳樹枝,而富貴人家則買來牙刷使用,馬鬃穿在木柄上,一根也不過六十文,沾了青鹽刷牙,感覺比柳樹枝要好。聽說京中還有用茯苓等藥材制作的牙粉,刷牙效果更強。

韓岡過來洗漱,李小六為他卷起袖子,遞衣服,遞手巾,小小年紀便幹練非常,服侍得妥帖周全。韓岡一邊刷著牙,一邊看著李小六手腳麻利地打理行裝,注視著十四歲少年後背的眼神微冷。

李家的家境舊時遠比韓家要好,即便李癩子兒孫眾多,李小六這個庶出兒子並不起眼,也不受他喜愛,但好歹也是個小舍人,但轉過來服侍起韓岡,卻能一板一眼,一點兒也不出差錯。但這世上可沒有天生下賤的仆役!

在外人看來,韓岡饒了李癩子這個罪魁禍首,是世間少有的寬宏大量,李癩子也是千恩萬謝,一副要重新做人的樣子。但韓岡深透世情,眼力如刀,怎麽看得出來李癩子藏在心底的恨意,是如海一般淵深。人都是這樣,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錯誤,而總是歸罪於他人。李小六能低聲下氣地小心翼翼做人,若不是心有所圖,如何會這般賣力?

宰相門前七品官,在高官顯宦家中奔走的仆役,實際上的確能薦為官身。宰相、執政都有推薦家仆為官的權利。而即便不做官,官員家的仆役也能有許多狐假虎威的地方。韓岡前途無量,李癩子縱然恨韓岡毀了他家幾十年的積累,但只要他想著重振家業,便只能把寶押在韓岡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