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下)

又是喝足了一晚,第二天劉仲武早早地起來,臨行前沒有絲毫猶豫,跨出門跳上馬就走,依然並不打算等著和韓岡一起上路。

在劉仲武的心目中,跟著韓岡一起走,就像脖子上纏著過山風,身子前後群狼隨行,屁股下面再騎著頭大蟲,衣服裏還盡是跳蚤那般度日如年。

可這一天夜幕將臨時,在郿縣【今眉縣】的驛館中,劉仲武怕遇上韓岡,就躲在房中啃著炊餅。但他所要躲避的韓岡,卻大模大樣地踹門進來,身後李小六領著兩名驛站中的軍漢,送上了一席酒菜。

韓岡捧著個酒壇,堵在門口放聲大笑:“子文兄,今天又是不辭而別,當是要罰酒啊!這壇可是邠州的靜照堂,秦鳳難得一見的佳釀。有好酒好菜,我們今日不醉不歸!”

劉仲武哭喪著臉,又被韓岡逼著痛飲起。劉仲武感覺自己像是掉入蛛網的飛蠓,怎麽掙紮也逃不過韓岡的手掌心。要是他逼著自己明天同行,該怎麽辦才好?已經躲了兩天,還能再躲第三天嗎?

酒過三巡,劉仲武喝得忐忑不安,而韓岡又說起話來:“明日韓某要先去橫渠鎮訪友,早早便要啟程,便不能與子文兄同行了。”

雖然張載已經入朝任職,張宅中最多也只有幾個老家人看守門戶。但韓岡上門問候,代表著身為橫渠門下的一片心意,傳到張載耳中,他能不高興?給外人聽了,也會說韓岡尊師重道。說起來也算是提前借個善緣了。

韓岡笑了笑,歉然又道:“還望子文兄不要見怪。”

劉仲武眼睛都亮了起來,哪裏可能會見怪,連連搖頭擺手。能甩脫韓岡,他根本是求之不得。自從在七裏坪驛站相遇之後,他兩天來一直都想把韓岡甩掉,可始終不能如願。

他所用的這匹赤騮,雖然遠比尋常驛馬要神駿,全速奔馳起來是普通驛馬的兩倍還多,但韓岡用的驛馬能一日一換,可以不惜馬力一直騎在上面。可他劉仲武卻通常是騎著跑上半個時辰,便要下來走上半個時辰——如果是連續騎乘,這匹河西良駒要不了兩天工夫就會倒斃在路邊。

盡管橫渠鎮本就位於前路上,要去明天的目的地——鹹陽——還是得經過橫渠,最終都是要跟韓岡碰上面,但只要想到明天終於可以不用四更天就啟程,劉仲武已經別無所求。

“官人請自便。”劉仲武眉眼中有著遮掩不住的放松和笑意。

而韓岡的臉上,也是一樣的笑容。

韓岡明說要去探訪老師,不與劉仲武同行。幾天來,劉仲武第一次覺得他可以睡個安心覺,不必再披星戴月地提前上路。第二天一大早,韓岡便起身自往橫渠鎮去了,而一個時辰之後,劉仲武才打著哈欠,洋洋起身。

迎著冬日的陽光伸個懶腰,劉仲武要來水為愛馬清洗了一番,最後氣定神閑地跨馬上路。沒有韓岡在身邊,劉仲武終於還是恢復到那位讓向寶也得另眼相看的年輕人,行事有條不紊,舉止穩重可靠。

……

橫渠古鎮,位於渭水岸邊,又離蜀中出關西的斜谷道的出口不遠,論地理位置,是關西有名的通衢要地,而商旅往來,更是絡繹不絕。若是春夏時節,河水豐盈,無數船只泛舟於渭水之上,從橫渠鎮邊通過。因為就在離橫渠不遠的斜谷鎮,有著大宋最大的內河船場——鳳翔斜谷船場,每年利用秦嶺的木材,額定打造六百艘綱船,這是大宋所有船場中數量最多的一個。

韓岡一早啟程,辰時便抵達橫渠鎮上。鎮內屋舍重重,韓岡左右看看,足有數百家之多,在西北當個縣城都夠資格。他是第一次來橫渠鎮,也搞不清張家宅邸位置,便向從身邊經過的一名樵夫詢問。

“是先生的弟子?”樵夫背上捆著的柴禾有比他的頭還要高出三尺,粗手大腳,顯是常年勞作,但說起話來卻是帶著一點書卷氣,“先生已經入京了,官人來遲一步。先生家如今只有一對老夫妻在守著。”

“此事韓某已知。不過不論先生在與不在,既然經過橫渠鎮,總不能過門而不入!”

“說的也是。”韓岡尊師重道,讓樵夫點頭稱道。他看見韓岡主仆的馬上捆著大包小包,心知肯定是帶著禮物來的。擡手指著韓岡過來的方向:“鎮南口迷狐嶺下大振谷的那一間獨院便是先生的家,嶺上就是張老郎中和老封君的墳塋。”

“多謝兄台指點。”

張載祖籍開封,當年其父張迪帶著一家人入蜀為官,不幸歿於任上。張載之母帶著他和他的弟弟張戩,扶靈回鄉。但蜀地距東京路途遙遠,他們從斜谷道出蜀入關中後,便用盡了張載之父多年為官的積蓄,卻再沒一文錢往京城老家去了,只能在橫渠鎮草草安葬,並定居下來。

張載少年時喜武厭文,當李元昊起兵反叛,他便上書當時的陜西安撫使範仲淹,自請招募關西豪客,去西北收復青唐蕃部。而範仲淹則說“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勸其棄武從文。自此,世間少了一個武將,而多了一名儒學宗師。範仲淹勸學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很廣,直至千年之後,亦有流傳,韓岡小時候也聽過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