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三)

張戩記得韓岡家世並不好,甚至不是書香門第,更不能與種建中那等將門弟子相比,但就是因為如此,才顯得不到二十便引動天子頒下特旨的韓岡是如何不簡單。

“玉昆你能同時得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青眼,才學當是不差,怎麽不安心下來多讀兩年,也好考個進士出來?”

“秦州雖大,卻也擺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韓岡感慨著,“外有西賊肆虐,內有蕃部不順,年年烽煙不斷,怎能安心讀得下書去?”

韓岡的話惹得張戩頷首稱是。當年李元昊舉起叛旗,張載同樣有著投筆從戎的心思,若不是有範仲淹、韓琦一眾名臣來鎮守關西,動蕩的局勢也容不得張載、張戩安安心心地讀書下去。“既然玉昆你是王韶所薦,那應是為了開拓河湟嘍?”

“正是當年子厚先生首倡之議!”

“開拓河湟,錢糧、人馬都要千裏迢迢地轉運過去,秦州百姓便要受罪了。”有個知兵的兄長,張戩當然對開拓河湟的戰略有所了解,其利弊亦是心知。

“……總得試上一試!一旦真能收服河湟蕃部,秦州便為腹地,生民也便不用再受戰亂之苦,這是一勞永逸。”韓岡年輕的臉上透著堅毅,“其事雖難,若是還沒有做過便放棄,心中總是不甘心!”

這話若是由他人說出,張戩必然拍案怒斥,而程顥也要搖頭,語重心長地開始勸誡。但韓岡是張載的弟子,並非外人,年輕人的沖勁卻是讓張戩和程顥看著喜歡。即便他說出的話有些幼稚,但想來也是因為太過年輕,思慮不足的緣故,不是本心上有錯。

只不過河湟之事,得王安石之力甚多,張戩和程顥這時又想起稱病請郡的王安石。心道“王介甫若去職,韓玉昆的職司,也許要生變數了。”

……

中書門下。

也即是政事堂內,一名又高又胖的堂吏腳步匆匆,沉重的腳步聲傳遍廊中。

曾布聽到腳步聲,放下手中正在讀著的老杜詩卷。他身為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總理並督察中書門下吏、戶、禮、刑、工五房吏人公事。職位要津,庶務繁蕪,但凡發往政事堂的公文都要管著。平日裏都是忙得團團轉,也只有今天,他自任職以來才第一次這般輕松過。

胖堂吏走到門外,對裏面喊道:“都檢正,三司方才又來人了,急著要昨日發來待批的公文。”

“讓他再等一等!”曾布搖搖頭,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此事需待王大參回來再批。”

“小人明白!”胖堂吏今天已經好幾次往返於前院和檢正廳,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等王大參回來再批。但這一請示的環節他不敢省,自以為是,砍頭的可是自己。

胖堂吏轉身要走,曾布自後面叫住他,把他喚進公廳來:“曾相公、陳相公,昨天可曾說什麽?”

胖堂吏是曾布的親信,既然曾布有問,便不敢怠慢:“昨天王大參從宮中出來就沒回政事堂,後來宮裏傳出消息後,曾相公和陳相公便想立刻下堂劄停止推行青苗法,但趙大參卻說,是王大參弄出來的事,得讓他自己回來廢除。”

“趙閱道幫了大忙啊!”曾布笑著,心裏卻對趙抃沒半點感激,卻在想趙抃一點擔當都沒有,又不敢做事,難怪總是在叫苦。

曾布昨天一聽到宮裏傳出來的消息,就趕去王安石府。他跟呂惠卿、章惇等一眾變法派的中堅官員都在門房候著,待了整一天,也沒見到告病的王安石,不過把心意傳到就已經夠了。只是曾布沒想到,他這麽一走,昨天在政事堂中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情。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盡管有兩只猴子的官職比老虎要高——“還真是有趣!”

胖堂吏則在不無憂慮地看著堆滿了曾布桌案的厚厚幾撂公文,憂心忡忡。“都檢正,積壓了這麽多公文,不會有問題嗎?”

“你擔心個什麽?”曾布站起身,徐步走出門,回頭望著北面的宮城,崇政殿就在他視線落下的方向,“不用急!參政很快就會回來!”

崇政殿。

趙頊現在很煩躁。他低頭盯著鋪在禦案上的王安石的請郡折子。“臣請辭”幾個字一入眼,就像被燙了一下,視線隨即便離開了那份辭章。年輕的皇帝並沒有料到,只因韓琦的奏章,他猶疑了一下多說了幾句,王安石的反應便會這般激烈。

好歹是出生在皇家,宗族中有形無形的勾心鬥角也見得多了。趙頊登基時日雖短,但王安石為何會如此做,他還是明白的。而王安石的目的,趙頊也一樣清楚。

可韓琦是三朝老臣啊!相三帝扶二主,沒有韓稚圭,英宗坐不穩皇位。他趙頊能坐在這個位子上,有韓琦的功勞在,他的恩德不可不念。韓琦說的話即便不相信,也得做出個相信的樣子,這才是顧全老臣體面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