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三)(第2/2頁)

但王安石那邊又該怎麽辦?聽他自去,不再變法?那錢哪裏來?軍隊如何整備?失土如何收復?二虜如何降伏?!

罷去新法可以!罷免王安石也可以!但你得給我個富國強兵的方略來!

韓琦給了,讓他“躬行節儉以先天下,自然國用不乏”。但將每年朝廷收入的五六千萬貫全部吞吃掉,還要帶饒個幾百萬貫封樁錢的三冗——冗兵、冗官、冗費——有哪一條說的是皇帝?這些錢幾乎都是被數萬官員,百萬軍隊,還有幾千宗室花去的!

仁宗、英宗,還有他趙頊,哪一個是奢用無度的昏君?沒有啊!仁宗皇帝大行前,身上蓋的被子是舊的,用的茶盞是素瓷的。先皇登基四年,病得時候居多,宮舍、出遊,會花大錢的支出一項也沒有。連大殮,也是因為距離仁宗駕崩才四年,國用不支,費用一省再省,害得自己連孝心都盡不了。而他趙頊呢,自登基以來何時奢侈過一星半點?!這樣的情況下,自家再節儉,能節儉多少出來?即便自己一點不用,也不過省下幾十萬貫。這對三司賬簿中越來越大的窟窿來說,是杯水車薪。

王安石不能走!從昨日想到今日,趙頊越發的肯定,王安石不能走!要想富國強兵,實現自己的夢想,就不能放王安石走!

如果不能兩全,必須要做一個選擇的話,趙頊很清楚該選誰!

崇政殿中,宰執、兩制,決定大宋國策的十幾位重臣都在等著趙頊從沉默中醒來。站在宰執們的下面,司馬光平心靜氣地等著。不同於曾公亮、陳執中的心浮氣躁,不同於文彥博、呂公弼的急不可耐。幾位翰林學士中排在第一位的司馬君實,始終都是保持著冷靜的態度,仿佛變法的存續、王安石的去留,如流水過石,在心底沒有引起一點動搖。

不知過了多久,趙頊擡起頭來,神色間沒了猶豫:“變法剛剛開始,王卿實走不得!司馬卿,你為朕草擬一份慰留詔書。”

趙頊的話,讓宰執們一陣騷然,而司馬光應聲答是,接下了旨意,退後去寫詔書。他是翰林學士加知制誥銜,正是有資格草擬詔書。

“陛下!”文彥博卻是當先上前:“天下紛紛,皆為新法。新法悖時難行,天下士大夫無人不言。王安石既已然自知,何不從其願,放其離京?!”

“文卿何出此言?!”趙頊又驚又怒,他知道文彥博與王安石互為政敵,但天下紛紛之說,未免也太過了一點。別以為他年輕不曉事,青苗貸的實行過程中的確有問題,但使人監督並修改一下,當是能解決。只要修正了,青苗貸對百姓只會有好處。他當即批駁,“更張法制,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處不便?”

文彥博生於真宗景德三年【西元1006年】,到了如今的熙寧三年,已年過花甲,幾近古稀。六十五歲的他老邁龍鐘,身子佝僂著,皮肉都松弛了。但寬大的骨架子一旦挺直,數十載為相而產生的壓迫感,便宛如一團陰雲沉甸甸地壓向年輕的皇帝。他冷笑,從唇縫中擠出的蒼老聲音,就像從崇政殿外呼嘯而過的寒風:

“陛下!天子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竟然敢這麽說?!

趙頊聞言一驚,雙眼瞪住文彥博。而文彥博則垂下眼簾,但身子站得更直。殿中的重臣們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沒有聽到文彥博的話,又好像默認了說進他們心裏的這一句。

對,文彥博說了大實話。無論是變法,還是反變法,兩派之間的筆墨往來,盡管都是冠冕堂皇地說著是為天下百姓著想,但實際上考慮到百姓只是附帶。青苗貸能稍稍惠民,卻傷了士大夫的利益。文彥博這是在提醒趙頊,不要忘了天子之位的根基在哪裏。

朝堂上每每爭論治國之策,都是把百姓拉出來為自己的話做背書,哪一個不是擺出為民請命的態度。三年來,趙頊還是第一次從臣子的嘴裏清楚地聽到治理家國的本質。即便過去王安石與他談起青苗法的本意,也要遮遮掩掩,不肯把話說透。

是不是該謝謝文彥博?這些年來,這位文相公還是第一個肯跟他說這些大實話的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