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一)

自王府出來,李舜舉回宮繳旨。來回跑了十幾趟的苦活,終於有了個還算圓滿的結果,他總算可以松下一口氣。

從左掖門入宮,又穿過了兩重門,回到崇政殿前。李舜舉這時腳步一停,吃驚地看著禦史中丞呂公著從殿中退了出來。

禦史中丞的地位不是一個小小內侍可比,李舜舉連忙避到一旁,躬身行禮。呂公著則眼睛也不瞥一下,視若無睹地徑直走過去。

直起腰,李舜舉回頭看看走下台階的禦史中丞,心底一點疑惑升起。能讓禦史台的長官在入夜前趕入宮中,難道說出了什麽大事不成?還是說要彈劾誰?

想到這裏李舜舉便搖搖頭,暗罵自己糊塗了。以如今的朝局,呂中丞要彈劾人,除了王安石還會有誰?!

……只是從官家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即使要犧牲對兩代天子皆有殊勛的元老重臣,他也要把王安石給留下來。連韓琦都沒能做到的事,呂公著恐怕更不成。如今王安石的地位,並不是禦史中丞能動搖得了的。

“大概是豁出去了。”李舜舉猜測著。

呂公弼、呂公著兄弟倆,一個是樞密使、一個是禦史中丞,同居高位已經有半年了,朝中年前便有傳言,最多一個月,兩人中的一人就要出外,甚至可能是兩人一起外放。既然出外已成定局,也沒什麽好顧忌的,不趁最後時機彈劾王安石,還要等到何時?!

可惜現在都是無用功!李舜舉暗暗搖頭,雖然他不看好變法派的日後,但眼下,王安石的確是穩如泰山。

得了通傳,李舜舉進了崇政殿,跪下叩頭行禮,將王安石終於領旨的結果回稟。可他說完,卻發現趙頊並無因此而露出欣慰之情。皇帝的臉色很陰沉,一如當日剛剛看到韓琦奏章時的模樣。

李舜舉在趙頊身邊服侍了不短的時間,所謂禦藥院,名義上說是管理宮中藥方、藥品,其實則是天子最為貼身的侍臣。趙頊露出了這樣的神色,李舜舉心知,多半又是哪裏出了什麽事。

“李舜舉。”

“臣在。”

叫了聲名字後,趙頊陷入沉默。李舜舉低頭跪著,靜靜地等待。好半天,趙頊才又開口,“近日京師內,可有什麽傳聞?”

李舜舉偷眼看了看趙頊的臉色,比方才還要陰雲密布,一如夏日午後即將爆發的雷霆雨暴。他心裏一顫。若在平日,說些聖君明皇的馬屁,再找兩個市井趣聞說一說,引趙頊一笑也就過去了。但今天,怕是不會這麽容易就能過關。

趙頊想聽到的傳聞,李舜舉明白。即便他不願意,他也不得不攪和進如今兩派相爭的朝局中:“多是關於王參政請郡之事。”

“……除此之外呢?”

“……”李舜舉不知趙頊想問什麽,想聽什麽,也就不清楚該說些什麽,腦袋有些發懵。他是勾當禦藥院,在天子身邊聽候使喚,跑跑腿而已,並不管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京城內的流言蜚語,該問勾當皇城司的王保寧才是。

“關於青苗法、均輸法,京中有沒有什麽怨言?”趙頊見李舜舉張口結舌,不快地追問了一句。

“這……微臣近日雖是多出宮城,但皆是去王安石邸宣詔,並不敢在外多耽擱。”李舜舉斟詞酌句,力圖使自己撇清一切幹系,“關於青苗、均輸二事,也只是稍稍聽到一點議論,若說怨言卻是稱不上。”

李舜舉知道分寸,有一說一。又不是有資格風聞奏事的禦史,怎麽敢亂說話?在內侍省中,他本就是以謹言慎行而被提拔起來的。但他自幼入宮,朝堂之事了解甚深。以過往的經驗,李舜舉並不看好王安石和變法的結果。

王安石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外臣姑且不論,宮裏面,曹太皇、高太後可都對他沒好感,宮外面,宗室們也是罵聲不絕。

世間都說王安石是開源而不節流,因為他說過天子在自己身上多花點錢沒什麽。但李舜舉知道,王安石實際上對冗官、冗兵、冗費的三冗下手從來不軟。改革蔭補制度的任子法和改革軍制的將兵法都在籌備中,而針對占去朝廷財計差不多一成的宗室開銷,現在也因為新的宗室任官法,而縮減了許多。

在仁宗朝,權相呂夷簡為了與範仲淹相爭,刻意拉攏宗室子弟,不論親疏都封做環衛官,領著一份俸祿,使得本來就已經捉襟見肘的財計,更加入不敷出。宗室們的大餅,不論後續的哪一任宰相都不敢輕動。但王安石上台後,第一刀就斬在宗室子弟身上。他修訂了宗室任官法,使得五服之外,便不再歸入皇親,不列宗譜玉牒,純粹的外人了,當然就不用再給他們發俸祿和賞賜。

這對朝廷和主管財計的三司來說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對於那些挨到王安石那柄名為縮減三冗的砍刀的人們,卻恨得咬牙切齒。每天進宮向太皇太後和太後哭訴的宗室,從來沒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