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樊樓春色難留意(四)

一陣吼聲過後,蒼老的歌聲停了,胡琴聲也沒了蹤影。那位不知名的老者是有感而發,但被人莫名其妙幹擾到,心情一轉,這曲子當然是怎麽也唱不下去了。

而韓岡這邊,也沒了聽曲唱曲的興致。大牌的玉堂秀收了琵琶告辭離開,而周南就帶著一陣香風,坐到了韓岡的身邊。同時章俞又命福泉找進來幾個歌妓,陪在身邊。劉仲武和路明都仔細看過,心裏也懷著期待,但這其中卻並無一人能比得上周南。

而韓岡對坐在身邊的美人全沒放在心上,心裏都在想著自己在西太一宮中題的這首小令。他本以為要過些日子才會傳唱開來,反正自己那時都回秦州了,與己再無瓜葛,誰想到才幾天工夫,就在樊樓中聽到了。韓岡並不想靠文名詩才出頭,這剽竊之事無意去做,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認,誰也不會知道是自己做的……除了路明——想到這裏,韓岡望過去,卻只見路明低頭盯著酒杯,也不知在想個什麽。

韓岡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中則不免有些驚疑。周南一顆心玲瓏剔透,隱約估摸到了一點。便湊到韓岡耳邊,吐氣如蘭,“官人喜歡這首小令?這是最近才題在西太一宮壁上的,就跟王相公的兩首六言題在一起。就是沒有題名,也不知是誰人之作。不過有人說道,是一位來自關西的老貢生所作。”

啪啪兩聲輕響,卻是路明的筷子掉了。聽說留在西太一宮壁上的小令沒有書款提名,而且最後反而著落在自己的頭上。他擡起頭震驚地看向韓岡,這實在出乎他的想象。

被路明吃驚地盯著,韓岡神色自如。右手敲著桌面,打著拍子,重復著剛才聽到的曲子,哼著有些走調的歌聲。他自得其樂的地了一陣,便又笑道:“當真是絕品,難怪傳得如此之快。王大參的兩首六言已經讓西太一宮蓬蓽生輝,這一首再寫上墻去,只論文采風流,大相國寺也得瞠乎其後。”

周南輕蹙眉頭,有些疑惑地看著韓岡談笑風生。

雖然這位韓官人不像她過去遇到的那些的讀書人,總是糾纏不清,要麽自吹自擂,要麽就是炫耀著自己淺薄的才學,讓一向討厭這些厭物的周南感覺十分輕松。但韓岡沒有過來殷勤的奉承,或是竭力地表現自己,也讓周南感到很奇怪,甚至有些不服氣。

尋常外地州縣來的士子,到了樊樓之中,免不了目迷五色,神魂顛倒。看到了像自家這樣花魁行首,更是會前後失據,犯下許多蠢事,往往就成了在姐妹間傳播的笑料。但身邊的這位韓官人到好,除了剛見面時表現出一點驚艷之情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

周南能感覺得出來,韓岡應該對自己有好感,但那種好感也僅局限於泛泛的欣賞,完全沒有動心的模樣。絕不像平常見到的男子那般,看到自己時總是充滿著貪欲的目光。

不知為何,周南突然生起氣來,眼中含嗔,銀牙咬著下唇,不服氣自己被忽視。聲音也便沖了一點:“官人年少有為,春風得意,怎麽喜歡這首曲子?”

“說不上喜歡,只是此曲令人嘆為觀止,覺得好而已。”韓岡突然扭頭深深地盯了周南一眼,如願地看著少女雙頰微暈地把視線閃躲開去,可一閃之後,她卻又狠狠地瞪了回來。

見著宜嗔宜喜的俏臉上悄然帶起的薄怒,韓岡只是笑了笑。便又立刻正色沉聲:“韓岡自少文武兼修,亦有班馬之志,如今正是男兒立功之時,卻不會有悲風傷秋的余裕,也不會有‘斷腸人在天涯’的感慨。”

“那官人到底喜歡什麽樣的曲子?”周南仰著頭,看著韓岡。長長的雙睫一顫一顫的眨著,睜大的一雙秀目中還帶著小女孩兒的稚氣。

“演技真好。”韓岡不禁暗贊。知道周南是在裝模作樣,他便有了點惡作劇的心思:“關西的得勝歌不知小娘子能否唱來?”

明白韓岡是存心刁難,可周南她半點不懼。關西得勝歌在京中也有傳唱,尤其是教坊司,都會讓所屬的歌妓學上幾首,好在接待關西來的將領時,表現上一番。她得意地橫過韓岡一眼,悄悄地又哼了一聲,也不知從哪裏找來兩塊紅牙板,清唱起來:

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塞騁僂羅!手執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嶄新磨。

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德能多。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如果讓殊乏文采的韓岡去形容,他會把周南的嗓音比作黃鶯一般,悠揚婉轉,正能撩動聽眾的心弦,仿佛天籟。如果她唱的是婉約小詞的話,多少人都會沉醉下去。“寒蟬淒切”讓人悲,“東郊向曉”讓人喜,喜怒哀樂,全在她歌喉之間。

只是今次換做了傳唱自盛唐時的得勝歌,周南聲音中的缺點便完全暴露了出來。太過柔美的嗓音缺乏剛勁力量,叮咚脆響的紅牙板更遠比不上戰鼓激昂,兩廂相加,便完全毀了一首讓人熱血沸騰的好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