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樊樓春色難留意(四)(第2/2頁)

劉仲武方才又多喝了兩杯眉壽,腦袋又是暈乎起來,他肆無忌憚地嘲笑著:“這是女兒家唱給情郎的吧?若是俺們關西男兒陣前戰後唱起來都是這個味道,黨項人笑死的會比較快!”

韓岡也是一陣大笑,擺著手讓周南不要唱下去了,“這一首不是小娘子唱得來的。‘誰人敢去定風波’,當是以銅琵琶,鐵綽板,以關西丈二大漢唱來。如周小娘子這般,年才十七八,手持紅牙板,也就只能唱得‘楊柳岸,曉風殘月’。”

如果說劉仲武的嘲笑像是一記正拳,那麽韓岡的評價便是如利刃透骨而入,絲毫不留口德。周南眼眶都紅了,緊抿著嘴,硬是不肯哭出來,已經有些規模的胸口急速起伏著。

見周南氣苦欲哭,韓岡發現方才自己做得實在有些沒風度,才十七歲的小姑娘,欺負她也得不到什麽成就感。“韓岡失言了,若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請周小娘子恕罪。”

“誰稀罕你道歉。”周南最後一跺腳,轉身就沖了出去,猶如一朵彩雲冉冉而出。

廳中一片寂靜,客人和妓女,都坐在一桌上,互相看看,都不知該說什麽好。

章俞這時哈哈大笑,笑聲打碎了廳中的尷尬:“自來都是求著花魁來,今日把花魁給氣走,玉昆你可是獨一份。”

路明也跟著笑道:“不過韓官人也說得沒錯,關西得勝歌有十幾二十首,卻沒有一首是能唱得出來的。”

韓岡心中的歉疚轉瞬即逝,他說的可沒有一句假話。想到得勝歌,韓岡現在便又回想起鐫刻在心底的那一幕:“我上一次聽到得勝歌。還是兩個月前,秦鳳張都監以兩千破萬人,大敗西賊,凱旋而還的時候。燈火如星河,歌聲沖霄漢。關西男兒的豪邁自歌中而出,不是女子可比。”

“官人說得好!”劉仲武拊掌大笑,韓岡正說到他心底裏去了。

氣氛重新熱絡起來,章俞又叫了一個上等妓女來陪著韓岡,不過還是遠遠不及被氣走的周南。喝酒,行令,劃拳,不一會兒,酒席上的熱鬧又高了許多。

一頓酒喝了不短的時間,最後因為韓岡晚間尚有要事,方才作罷。

互相道別後,兩撥人各自回住處。返家的返家,回驛館的回驛館。只是劉仲武喝得太多,韓岡讓李小六雇了輛車,直接運回去,而他則是和路明租了兩匹馬,往回走。走在回驛館的路上,路明問道:“韓官人,為何不在詩後題名?!那可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韓岡沒喝多少酒,而且他方才喝的和旨又是以清淡著稱。頭腦清楚得很,“我也有話要問路兄,為何你方才不提出來?”

韓岡這麽一反問,路明臉上的疑惑之色不見了,卻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小橋流水’,這一句說的是秋天——深秋。冬天黃河都結冰,何況小橋下的溪流?”

“所以這首小令說的不是我,韓官人你也不可能是這首小令的作者,二十歲春風得意,怎可能有四五十歲的悲嘆?”這幾句,路明咽在了肚子裏,沒有說出來。

路明才學並不出眾,甚至還不如韓岡。但即便是以他的這點學問,卻在冷靜下來之後,一眼便看出詩中的破綻,查明韓岡的謊言。

“路兄果然心明眼亮,”韓岡笑贊道,他承認道,“作者的確不是我,人可欺,天難欺,所以我也不能奪為己有。不過既然世間皆穿此詩是一關西老貢生所為,路兄何不幹脆認下來?”

韓岡說完,便緊盯著路明的反應,看著這位三十年不中的老貢生臉上的神色如走馬燈的變幻。到最後,路明放棄了地嘆著氣:“官人不是說了嗎,人可欺,天難欺。這事路明也做不來。何況在下就這點學問,說是我做的,誰又會信?”

韓岡點了點頭,收斂了心中的殺意。他雖然不打算竊取文名,但這首《天凈沙》他也不想讓人偷去。若路明受了自己這麽多人情後,還敢奪己之物,他可不是心慈手軟之輩。不過路明能做出正確的決斷,不為一時之利所誘,日後有機會倒是可以幫上他一把。他說道:“前日在西太一宮的一番話,是韓岡信口而出,非有惡意,還望路兄勿怪。”

“雖然官人你是信口之言,但那當頭棒喝對小人的意義,卻沒有任何區別……斷腸人在天涯……斷腸人在天涯!”路明喃喃地反復念叨,仍是深有感觸,他問著韓岡:“不知這首小令,官人究竟是從何處看來?”

韓岡咧起嘴笑了:“路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