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一)

從崇政殿出來,王安石疑惑叢生。

雖然趙頊在崇政殿議事後照例將他留下來單獨奏對,並說了不少好話加以安撫,但王安石很明顯地感覺著年輕的皇帝有些心神不寧,這在過去,並不多見。真不知呂公著昨日究竟說了些什麽,讓天子變成了這副模樣。

回到政事堂後,曾布就趕了過來。就在王安石留在崇政殿中的時候,他打聽到了呂公著昨日奏章的內容,一等王安石回來,就大驚失色地趕過來通報。

困擾天子的原因找到了,而王安石也驚到了。他當真沒想到,他的老朋友為了反對變法,竟然連這等兩敗俱傷的策略都用上了。

要知道,也就在兩年前,呂公著曾經為了王安石,在新近即位的天子面前說過不少好話,為他的進京秉政助了一臂之力。但如今,幾十年的交情,卻成了天邊消散中的浮雲,只能追憶,無法重來。

“呂晦叔這是何苦?”王安石嘆著氣。這根本是損人不利己的做法,呂公著既然這麽做了這麽說了,他本人肯定不能再留在京城,一個月之內必然要出外。至於變法派,也免不了要吃苦頭,天子心中的猶豫就是對變法最大的傷害。

但最可怕的問題,還是他在天子的心中埋下了一條毒蛇,不但會讓趙頊懷疑起群臣的忠誠,甚至天子還會因此而疏離至親骨肉。皇權之爭,毫無親情可言,而呂公著一番言辭的最後結果,就是讓天子無法再去相信自己的親人。

“韓稚圭不知會怎麽做?會不會上章自辯?”曾布問著。

呂惠卿走了進來,他也是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的,他接口道:“韓琦怎麽做都錯,最聰明的做法就是當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看到,也好給天子台階下,否則鬧起來後,韓琦左右都是罪名。即便呂公著本心不是針對他的也是一樣。”

王安石不關心韓琦會怎麽做,他在擔心趙頊。變更法度需要天子堅定不移的支持,但呂公著的奏章,卻是要讓天子懷疑起變法會不會動搖他的皇位。

“不打消天子的心頭之疑,做什麽都沒用。”曾布嘆著氣。

“官家又沒有明說出來,現在跟過去也沒什麽不同,繼續將事做下去,用不著想太多,等有了成果,呂公著的謊言不攻自破。”

“吉甫說得甚是。”王安石最後還是放棄了去考慮這個讓他頭疼的問題,至少趙頊現在還沒有表現出要廢棄新法的苗頭來,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份奏折:“看過竇舜卿的奏章沒有?”

“是一頃四十七畝的事吧?”呂惠卿點了點頭,王韶的一萬頃到了竇舜卿嘴裏就變成了一頃,這事朝堂上都傳遍了,禦史們聞風而起,今天就遞上去了五六封彈章。但呂惠卿對竇舜卿的說法半點不信,他家是福建大族,田產為數不少,一頃四十七畝究竟才多大,他一清二楚。

“這竇舜卿還真敢說!”

“說謊不礙事,圓不了謊才會是問題。”曾布冷笑著,竇舜卿敢這麽信口胡言,是因為他有底氣,“竇舜卿父子兩代皆在軍中得意,父為橫班,子任貴官。論人脈,可比王韶深厚百倍。他自從軍以來,就靠著一點微末之功,便一步步地跳上了正任觀察使的位置。這樣的升官速度,不是世家子弟,誰能做得到?”

曾布雖然也是世家出身,幾個兄弟和內弟都陸續做了官,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辛辛苦苦考進士出頭的。自他祖父輩起,南豐曾家七十年來出了近二十個進士。故而他分外看不起竇舜卿這等靠著父蔭,而身居高位的無能之輩。

可曾布也很清楚,竇家兩代人幾十年編織起來的關系網,足讓竇舜卿的荒謬謊言變成天子心目中板上釘釘的事實:

“不論派誰去重新丈量土地,竇舜卿怕是都能跟他們拉上關系。如果他們跟竇舜卿一個聲音又該怎麽辦?所有人眾口一詞的話,天子還能不信?還有陜西轉運司那邊,轉運副使陳繹至今不肯在鄜延環慶推行青苗貸,而且還以供給綏德的軍資糧餉難以支撐的名義,大肆在關中各州設卡抽稅。如今剛過正月,道上難行,他這麽做的影響還不大。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路上商旅漸多,不知會有多少人會怪罪到橫山開拓之事上去。”

曾布憂心忡忡,就跟京師裏一樣,關西局勢最近越發的嚴峻,反變法派仿佛聯絡好的一般,就趕在年節前後一齊發難,讓人措手不及。

現在想想,秦州那邊的竇舜卿是韓琦的鄉裏,自然跟韓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沒有韓琦,沒有他父親留下的余蔭,憑竇舜卿的那點芝麻粒大的軍功,根本做不到現在的官職上——他在京東防備海盜,招募了三百人,斬首也不過四十余,而昨天提到的韓岡,連同王韶在私信中提到的西賊內奸余黨,他的斬首數都已超過五十了!韓岡才一個從九品,可竇舜卿又是什麽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