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二)

王安石府,韓岡已經來得多了。在門房中,就坐過不少次,而在昨夜,他又在偏廳中與王旁下了兩盤棋,但韓岡還是第一次見到王安石,連同他的三位核心助手一起。

王旁與韓岡一起回到府邸,問了門子一下,父親是否已經回來。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就直接領著韓岡往後院的書房走去。王安石事先就已經說過,只要韓岡到了,不要在偏廳中等,直接把他帶到書房外廳去。

韓岡站在廳門外,王旁進去通報,王安石,以及與他正在廳中說話的三人便一起看過來。

與傳言一樣,高壯如牛的王安石的確長得很黑,比面如鍋底的昆侖奴好一些,但也是在瓊州海灘上曬了二十年太陽的模樣。他身上穿的青布常服有些發皺,又褪色發白,看來這身衣服自做好後就沒有漿過,只是洗得多了。都說王安石不拘小節,倒真的是一點沒錯。

而同坐在廳中的另外三名中年人,當是呂惠卿、曾布和章惇。他們都穿著公服,顯然是放衙後,直接從衙門裏到王安石這裏來的。

章惇是韓岡第一認出來的,他與章俞眉眼間有七八分相似,神態間風流自蘊,不會認錯。

剩下的兩人中,身著朱袍,相貌俊雅的一個,應該是呂惠卿。呂惠卿才學出色,相貌氣度也同樣過人,曾深得歐陽修等人賞識,不過等他參與了新法,就搖身一變,成了反變法派咬牙切齒的福建子了。而他最近被天子特授五品服,以正八品太子中允的身份,穿上了只有四五品才能穿的朱紅色公服朝服。章惇和曾布,還都沒有這個福氣。

剩下的一個自然是曾布,相貌普通,身材瘦削,除了眼神銳利點,看不出有什麽特別,可一想到他有一個叫曾鞏的兄長,本人又深得王安石信重,當然也不可能是普通角色。

“可是韓玉昆?”王安石的視線投了過來,開門見山地問道。

韓岡跨步進門,在王安石面前行禮道:“韓岡拜見大參。”

王安石看著行禮後站起來的韓岡,淺笑點頭,不掩心中的欣賞。韓岡的外形本自不差,匪夷所思的遭遇和兩段人生的經歷所磨礪出來的氣質,更不是等閑士子可比。

王安石看韓岡的氣質,有著讀書人的溫文爾雅,寵辱不驚的恬淡,看體格,又是不輸武將的雄壯。文武雙全四個字,看來並不是王韶幫他吹噓。

呂惠卿和曾布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這位秦州來的年輕人的確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出色一點。

章惇則走了過來。在韓岡方才進門的時候,王安石、曾布和呂惠卿都是坐著的,只有章惇站了起來。論地位,論年齡,王安石幾人坐著是應該的,而章惇會站起來,卻是因為韓岡對他父親的救命之恩。

“大恩不言謝,我觀玉昆也非俗子,無謂的客套話就不說了。玉昆對家嚴的救命之恩,章惇銘記在心,日後必有回報。”章惇說話豪爽,有點像是市井好漢拍著胸脯說自己一言九鼎的感覺。

“見義不為,無勇也。同為羈旅,豈有不守望相助的道理。”韓岡說得謙退,並不引以為功。

章惇很爽利地哈哈笑了兩聲,返身坐回座位上。

王安石將呂惠卿和曾布向韓岡介紹過,各自行了禮後,韓岡便在王安石的示意下,在下首的空位上坐好。而引韓岡進來的王旁則從廳後小門退了出去。

坐在最外面的韓岡,卻被上首的四個人一起盯著,有點像是在參加考試,氣氛比昨日結束的銓試還要嚴肅一點。

王安石首先發話:“吾日前觀王韶薦章,言及玉昆出身寒家,世代務農。以玉昆之見,這青苗貸對百姓利害如何?施行起來又有何弊病?”

韓岡沒想到,王安石的第一個問題不是問得河湟開邊之事,而是自己對新法的看法。

也對,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河湟開邊的重要性甚至還不如鄜延路的橫山拓土,又怎麽可能與青苗貸相比?

不過韓岡對此也有準備,只是順序變動而已。別看他每天到處晃著,但拜見王安石時,可能被會問到的問題,他都有預備。凡事有備無患,韓岡過往的經驗多少次提醒過他這個道理。

“青苗貸至今未在秦州推行,韓岡不敢妄言弊病利害。”看著王安石眉頭微皺,韓岡笑了一笑,又道,“但韓岡知道一事,秦州民間借貸,年利往往在一倍左右,是倍稱之利。因借貸了三五貫錢,使得子孫都背上巨債的例子,數不勝數。去歲韓岡重病臥床,家無余財可以延醫問藥。雙親怕累及子孫,就不敢借貸分文,只把家中田地盡數賣去。如果世間借貸的利錢真能降到四成,不論這錢是官府的,還是私人的,對百姓都是好事。”

“就是這個道理!”章惇立刻接話,卻是在作哏一般地幫著韓岡,“可恨韓琦之輩,卻道青苗貸禍害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