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四)

王韶和高遵裕一起拜訪沈起去了。雖然韓岡確信,沈起應該不會願意自己被西賊嚇得夾尾而逃的狼狽樣兒,被他要調查的對象看見——這實在太丟人了。

而且韓岡更確信,王韶和高遵裕也同樣能想到這一點。但他們是不得不去,既然沈起已經身在三陽寨中,那王韶和高遵裕就必須去拜訪,禮節上的顧慮讓人無法避免這種尷尬——反倒是韓岡,由於品級太低,反而落個輕松自在。

這事說起來還得怪沈起自己。當初韓岡做衙前的時候,甘谷城也一樣傳說著即將陷落的消息。而且真的離陷落只差一步,身為城中支柱的城主張守約帶著主力甚至被引入西賊的伏擊圈,並不像今次只是來搶糧和燒糧。

可當日在邊境諸寨做著斷頭買賣的商人們,也只不過跑到了六十裏外的伏羌城,就停下來等更進一步的結果。而這位陜西都轉運使倒好,跑得夠快,從甘谷城到伏羌城,逃了六十裏還不夠,又急急向東,才一天的時間,人都已經到了離甘谷城有百裏之遙的三陽寨了。

不愧是做轉運使的!

這一天一百裏的速度實在讓人驚嘆不已。要知道沈起不是單人獨騎,而是帶著一隊足夠龐大的車馬隊伍,而且都是沒有什麽戰鬥力、只有服侍主人這一項能力的仆役。沈起能帶著這樣的一群累贅,在一天內走完一百裏的路程,足見天子和政事堂的宰執們是慧眼識人。

諷刺和嘲笑在韓岡心中打著轉,王韶和高遵裕都不在,他便是清閑得很,也不用去考慮在古渭真的碰上蕃賊來襲的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太低了。

王韶雖說是去古渭寨坐鎮,以防蕃賊趁勢作亂。但一切應對措施都有預備,只要木征、董裕不發瘋一般地傾巢而來,就憑古渭寨現在的防禦水準,加上劉昌祚留在城中的一千兵馬,依然可以輕松應對。

而木征、董裕發瘋的可能性,在韓岡看來,即便有,也不會大。木征、董裕兄弟倆有沒有膽子承受攻下古渭寨後,隨之而來的天子怒火姑且不論,單是青唐部的俞龍珂,就不會任由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恣意妄為。

古渭寨旁邊就是青唐部,兩處甚至是被合稱為青渭。雖說俞龍珂現在抱著首鼠兩端的曖昧態度,在宋、夏、董氈、木征四家之間玩著勢力平衡的遊戲,盡量想著哪邊都不得罪。但宋、夏兩家倒也罷了,他若是會容許木征、董氈踏足他的勢力範圍,他日後不要想在河湟諸部中再擡起頭來。

既然會有俞龍珂和他的青唐部幫著防守古渭,王韶、韓岡又怎麽會真的如表面上那麽擔心。也就是高遵裕這個初來乍到的新人,還不知渭河水深水淺的,才會對西賊一年數次、比女人來紅還準的攻擊一驚一乍,被王韶給誑到。

韓岡不知道高遵裕和王韶會在沈起那裏扯多久,也許還會被沈起留下來吃飯。而自己卻沒事做,而且今天走得太急,也沒能帶幾卷書出來。

左右無事,韓岡便擡腳往外走。走了兩步,他卻又轉回來,找到孤身待在陰暗的營房中的王舜臣:“王兄弟,閑來無事,要不要出去走走。”

“三哥你去好了,我不想去。”王舜臣搖頭拒絕。

因為種詠之事,王舜臣最近的心情很不好。除了前兩天聽說種詁和種診聯手掃蕩邊境的黨項羌,他才叫了聲好之外,其他時候都變成了個土胎木偶一樣的雕像。不問他,他就不開口說話,性格跟過去的爽快比起來,完全變了樣。

韓岡對此看得很不舒服。王舜臣現在往房間角落裏一坐,他所在位置立刻就陰沉得像是培養蘑菇的暗房。連照進營房內的落日余暉,到了他的這一角後也顯得黯淡了許多。

韓岡兩步上前,擡腿就是一腳,把王舜臣從床上踹了下去,“鬧個什麽別扭,婆娘也沒你這樣長氣吧?”

王舜臣猝不及防,砰的一聲,從床鋪上摔了下來。他爬起來,沉默地揉了揉痛處,卻仍是陰沉沉的一張臉。他現在的心情,當頭棒喝都沒用,何況韓岡並不算沉重地一腳飛踢?

“說說吧……”韓岡在床邊坐了下來,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韓岡看得出來,王舜臣對種家的感情很深,所以對種詠冤死一事才會難以釋懷,“事情悶在心裏並不好,有什麽話都說出來。”

王舜臣對著韓岡鼓勵的眼神,猶豫一番,最後點了點頭,依言坐下說話:“……三哥你知道的,俺爹是緊跟在種老太尉身邊的親信,俺從小就在種家長大。就在幾年前,我還跟十七哥,十五哥還有李家的八哥一起在四郎面前習練箭術。四郎是手把手地教過俺射箭,俺現在用的連珠箭也是他教的。每次射中靶心,四郎都會獎我們一個錢,可以去街上買幾塊糖。俺的箭術一開始在幾個兄弟裏面算是差的,就是因為想著四郎的獎勵,才會變得這麽好。誰想到,李復圭那個該被驢子日上千遍的賊鳥,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