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三)

辭別了王韶父子,韓岡踏著月色往家中去。

天朗氣清,一輪半月正在天頂,銀色的月光毫無阻擋地照著韓岡腳下的路面。更夫手上的梆子聲從臨街傳來,長長短短的幾聲,告訴韓岡現在已是二更時分。

韓岡沒想到會在王家待得這麽晚,在說過了郭逵和李憲的事後,又討論了屯田和市易的事——王韶明天就要領著李憲去古渭,自己大概還要在秦州待上十天半個月的樣子,許多事必須現在就商議出來——不知家裏等急了沒有。

入夜之後,秦州城慣例的宵禁讓街上已看不到一個行人。以皮革為底的官靴踏在石板路上,沒有什麽聲音,只有身後傳來的馬蹄聲嗒嗒地響著。

李小六牽著兩匹馬,靜靜跟在韓岡的後面。他不清楚韓岡為什麽要走著回去,但他知道什麽時候該保持安靜。而且韓家離得王家又不遠,就算慢慢走,一刻鐘也就到了。

韓岡正需要這份安靜,能讓他想些事情。他想的當然不是郭逵的事。就如他早前對王韶說的,察其言觀其行。要先看了郭太尉接下來會怎麽做,才好作出應對。而不是事前東想西想,自己嚇唬自己。

韓岡想得是自家的事。他攛掇王韶向朝廷要求土地和貸款的提案,已經得到了肯定的答復。以他的身份,在古渭寨邊上,靠著河灘處,弄上七八頃好田不成問題。而向衙中借貸,至少能有七八百貫,加上家裏的積蓄……還有今次他升官應該能收到的賀禮,林林總總一千五六百貫不成問題,這些錢作為本金也夠了。

並非韓岡貪於財貨——他現在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權勢和地位——而是這世上當真是無錢不行。

商業繁榮的結果,自然帶來人人愛財的風氣。北宋承平百年,世風越發的奢靡。韓岡去東京城,去的幾家酒樓,無論碗碟皆是銀器。關西這邊的風氣好上一點,可秦州城中,但凡有點余財的人家,都少不得穿著綢衣,套著絲履,絕不在吃穿上節省。

而官員麽,像王安石、包拯那樣清正廉潔、只靠俸祿吃飯的官員畢竟是少數——而且無論王、包,文字、書法皆不差,靠著潤筆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韓岡可沒這本事——為了爭娶十萬貫嫁妝的寡婦,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的兩位宰相就不提了,連剛來的郭逵都是個好財貨的主。

郭逵一年來鎮守鄜延,前面跟黨項人打得你死我活,後面照樣派著親信帶著商隊去西夏回易。據說郭逵的夫人為此勸過他,好不容易才收斂了一點,不過不是不再回易,而是把賺到的錢多分了一份給參與回易的士卒——這是高遵裕前段時間打聽來的消息。

韓岡猜高遵裕大概是想抓郭逵的小辮子,好用在日後,才仔細打聽郭逵的事。不過對於做到節度留後、檢校太尉這一級的高官來說,贓罪也好,回易也好,根本就不是罪名。所以高遵裕才會把這事當作笑話說出來。

世風如此,韓岡為了自家打算,當然得想辦法置當家產,以養家人。田地、貨殖,農商二事如果做好了,家財萬貫也是輕而易舉。以韓岡在古渭的地位,聯手王韶、高遵裕,這兩件事當真不難。

同時只要能加強他在蕃人中的人望,回易之事也會更加安全,也可以買到更加優良的蕃貨。

韓岡在古渭寨設立的療養院,為他在青唐等部的蕃人中爭得了不小的名聲。前次去古渭,遇上的蕃人只要聽說他的名字,都少不了向他行個禮。而俞龍珂和瞎藥都托人帶過信給他,為送族中的病人到療養院中治療,而向韓岡求人情。

韓岡現在都想著,是不是在渭源堡開一個小型的療養院,用以救治蕃人,好讓自己的名聲再響亮一點——人脈是資源,才能有時不足為憑,而人脈卻是長久的保證,這個現實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一樣。

主仆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拐過街角,迎面就是一溜氣死風燈。燈籠提在一隊巡城甲騎手中,幽幽的燈火昏黃,只在燈外,有一圈光暈。

兩邊猛然打了個照面,韓岡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

“什麽人?!”從騎兵隊列中緊跟著就傳出了一聲低喝。刷刷幾聲響,那是拔刀的聲音。

韓岡停住腳,心頭微怒,有幾個奸細會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的,不是巡城路線的小巷子多得很。李小六從後面上前報著他的名字:“是緣邊安撫的韓機宜!”

一個燈籠挑了過來,對著韓岡主仆上下一晃,照出了韓岡陰沉著的一張臉。

韓岡在秦州大小也是個名人了,認識他的人不少,現在又穿著官服,身份當作不得假。看到沖撞了新近得意的韓機宜,巡城的隊正嚇了唇都青了。連忙帶著手下下馬行禮,為方才的無禮連聲道歉。

一群士卒單膝跪在韓岡面前,一叠聲地說著,“還請韓機宜恕罪,還請韓機宜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