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裏(三)

時值月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掩蓋了秦鳳路通往關中腹地的官道。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天地之間皆是白茫茫一片,山巒河川盡被掩去了蹤影。即便今天的黃歷上正正印著宜出行三個字,卻不會有人會認為在這種天氣下離家外出,會是件吉利的事。還在路上艱難跋涉的行人,無不是叫苦不叠,而躲在家中避雪的人們,也要擔心著雪勢過大,壓塌了家裏的屋頂。

不過還有人對這場雪歡欣鼓舞,並不是想著瑞雪兆豐年的農夫,而是一些開客棧的店家。

比如在北莽山下官道旁開店的何四,他這路旁小店由於離著東面的馬嵬驛只有五裏多地,往常一天能有兩三個客人住店已經很難得了。大多數的時候,後院的客房都是老鼠比人多,只能靠著賣些茶水吃食來貼補家用。但從前兩天開始下雪時起,住店的客人立刻多了一倍,到了今日,雪勢突然轉急,一連三四家商隊都不得不停了下來,擠到了何四家的這間有些破敗的小客棧中。

先披著蓑衣從小門出去,把門頭上挑起的酒旗抖凈積雪,掛到門口更顯眼的地方,再回來在廚房裏吩咐自家的渾家,把每盤菜的分量弄少一點,酒壇裏再多摻一瓢水,何四便又喜滋滋地轉回廳中來。

廳中火盆倒是升得很旺,何東主也算是有良心的,並沒有把火炭像酒菜那樣做了克扣,不然照著現在寒風從遮掩不住的門縫中一個勁透進來的樣子,這廳堂就不能待人了。

小小的客棧大廳中,此時擠滿了客人。除了當年開張時,親朋好友來捧場的那一天,何四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店中,每一張方桌邊,都有人圍坐著。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擠在一桌,吃著沒甚滋味的飯菜,喝著明顯摻了水的村釀,扯著天南海北的話題。何四坐回到收賬的櫃台後,讓自家做跑堂的內侄來回服侍著客人,自己則聽著客人們聊天。

說話的都是些商人,廳中的幾十人裏商人占了大多數。不過在最裏面的角落處,有八九個軍漢占了兩張桌子,正大碗地喝著酒,不與商人搭話。

“……真的要打了?”一個少說也有三百斤重的胖子壓低了聲音問著。他身後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伴當,身上衣袍一看就是貴價貨,再加上他身材的緣故,一身衣服就得抵人家兩身、三身,當是個身家豐厚的豪商。

同坐在一桌的一個瘦子則嘲笑道:“也不看看這興平縣,往年少說也有二三十萬石新糧要從下面的這條官道去秦州,但今年自入秋後,可就沒看到半車糧食往西邊去的……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韓宣撫把送去秦鳳的糧草全都截了下來,不是為了打仗還會為了什麽?”

瘦子身上的穿戴遠不如胖子商人,顯然不是一路人。胖商人奇怪地問道:“不是聽說秦州那裏又是一個大捷嗎?秦州每年的出產能喂飽自己就不錯了,他打仗的錢糧是哪裏來的?”

“當然是秦州本來的積蓄嘍……”這次是坐在胖商人身後的一人回過頭來,他留著半寸多長的頭發,穿著一襲打著補丁的僧袍,顯然是個很久沒有理發的和尚。這和尚桌前有酒有肉,嘴上油光光,看起來就是個好說嘴的:“你們不知道吧,這其實都是韓宣撫鬧得。韓宣撫跟郭太尉水火不容,前些日子把郭太尉趕到了秦州,後來又怕郭太尉趁機立功,就一點錢糧都不撥。”

“師傅卻是說錯了。”瘦子直搖著頭,“韓宣撫雖然跟郭太尉不合,但他不調錢糧跟怕郭太尉立功沒關系,秦州可是設了緣邊安撫司,幾次大捷的功勞全是安撫司的,跟郭太尉和小燕太尉都沒關系。”

另一張桌邊,一個老者放下筷子,插話道:“今次在渭源堡也不能叫大捷,聽說不過是個平手而已,兩邊的死傷都不小。你們想想,前兩次大捷有錢有糧,蕃人都肯聽命,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斬首幾百上千,把敵將一個個都砍了腦袋。今次沒了錢糧,秦州的官軍只能自己上陣,王安撫被圍在渭源堡不說,最後還讓那個蕃人頭領大搖大擺地走了。而且要不是那個有名的韓玉昆領著一支蕃軍繞道賊人背後去,渭源堡說不定真的就給破了。”

“原來如此。”幾人的閑聊吸引了多數人的注意,聽到難得一聞的內幕消息,無不點頭。

“說得那麽多,朝廷打仗跟俺們有什麽關系?只要今次帶的東西能賣上價就行!”廳中一角,一個一身短打的中年商人開了口,只是他操著蜀地口音,當是穿過陳倉蜀道過來的蜀商。

“呸,蜀蠻子!”一眾陜西商人都啐了一口。無論是橫山還是河湟的戰事,都是關系到家鄉的安危,每個人都一直放在心頭,對這個蜀商不屑一顧的反應,卻都記恨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