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暮別鄉關(下)(第2/3頁)

放下筆,呂惠卿回頭對隨侍的胥吏道:“去問問出了何事?!”

小吏出去片刻,便回來了:“稟侍講,是華州的急報!六天前的丙寅日,陜西地震,少華山崩,生民死傷無數,急求朝廷下令賑濟救援!”

“……是嗎?”呂惠卿不動聲色,抓起筆重新面對桌上的卷冊,頭也不擡地說著:“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小吏依言出去了。

呂惠卿就手將筆一丟,一靠椅背,仰頭看著比三年前又破敗了一點的廳堂屋頂。他臉上的神色似喜非喜,似憂非憂,讓人難以揣測他的心情。

只是聽他喃喃念著:“這下可是有得麻煩了。”

……

華州位於潼關道上,境內的少華山、太華山,峰巒險秀,很有些名氣。可今次的地震,讓少華山上的一座山峰崩塌了下來。

在天災都會算成人禍的這個時代,天子和宰相對於地震和山崩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個認識,在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而在士大夫中,有見識的儒者多有不信這套董仲舒編出來的天人合一之說的。但其中一些人因為所處的立場,卻讓他們拿起了這套趁手的工具,敲打著他們在朝堂上的敵人。

自從前日,少華山山崩的消息傳到隴西,韓千六回來就念叨了幾次,還問韓岡是不是王相公有什麽不行德政的地方,然後讓韓岡去了京城後要小心行事。

換做是馬相公上來,也是一般……天地何預人事?!

但這話韓岡不能說出來。大部分的儒者其實心裏也是透亮,但外面還是要裝著去相信天人感應,否則就沒有了能約束天子的有效工具。

現在用祖宗之法已經壓不住皇帝了,若是有人跳出來說天地異變跟天子沒關系,肯定會被群起而攻。如果事不關己,新黨一側其實也是會想著能有個鉗制天子的工具。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其實是韓琦栽給王安石的罪名。後兩條王安石很幹脆地認了,也為此而辯解了一番。只有第一條,王安石不敢直接否定,而是曲言帶過。

要想壓制住天子,不靠天地,還能靠什麽才能名正言順?

但現在就有些麻煩了。韓岡最近也有聽說市易法在京中推行困難,自河州大捷,王安石得賜玉帶之後。新黨的勢力已經走過一個高峰,避免不了地要進入下行道走上一陣。今次的地震山崩,很有可能會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不過這也不幹他的事。短時間內,王安石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大宋地域廣大,地震山崩乃是常事,隔個十年八年就有一次。更別提剛剛收復的洮州,前幾天也是一場地震。如果不是有心人要攪混水,一般的災異都不會影響到王安石這等根基深厚的宰相的地位。

天氣一日日地轉寒,也到了該上京的時候。冬月出發,在臘月初趕到京城,可以安穩地準備參加明年二月的禮部試。

當十月上旬,第一場雪在隴西落下的時候,周南、素心和雲娘開始為韓岡收拾行裝。衣服、藥品、銀錢,一樣樣的都是精挑細選的出來。在韓岡面前,三女都是笑著,盡力服侍著韓岡,但轉過身,她們都會背著人抹著眼睛。

一夜繾綣之後。嚴素心只穿著小衣下床,修長筆直的雙腿裸露在外。韓岡從身後看著,挪不開眼神。

素心從箱子拿了一套冬衣過來,厚實的棉布布料是新成立的織造工坊的傑作,裏面則是填著絲綿。這件冬衣針腳細密得讓人難以相信是出於人工。韓岡捏了捏她的小手,拉到了眼前。指尖上上面還有個針刺出來的紅點,而中指處,還能看到長時間戴過頂針的痕跡。

“這些日子都是在縫著這套衣服?”韓岡這兩天白天時都看到嚴素心打著哈欠,本以為是家裏的大哥兒太吵,現在終於知道是為什麽了。

素心將手抽回,催著韓岡:“官人先試試吧!”

佳人的一番心意如何能辜負,韓岡起身將這身衣袍給穿了起來,卻是不寬不窄,不長不短,正正合身。也不僅僅是嚴素心,周南、雲娘都給韓岡縫了一堆衣服。如果都要帶上,那就要多帶兩匹馬才夠裝。

看著韓岡的一身利落的裝束,嚴素心先是滿意點頭,但眼眶漸漸的就紅了起來。

這畢竟是行裝啊!

韓岡嘆了一口氣,將她擁在懷中,雙臂之中的嬌軀輕輕顫著,抽泣聲低低的,卻清晰可聞。

“不要哭了。考完之後,也許還能回來一趟。就算不成,也會盡早將你們都接過去。”

出發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初八,是宜出行的好日子,只是天色微陰,看起來像是暮色提前降臨。

韓岡帶著兩名伴當,在家人、朋友的送別下,離開了他戰鬥、生活和學習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