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四)

接風宴上,前任知縣淩莊拼死拼活地將上首位強按著韓岡坐了。又帶著縣丞、縣尉,殷勤地勸著他的酒。一場宴席下來,對韓岡表現得比親娘老子還恭敬。而韓岡的三名幕僚,也一樣被請到了堂中的席上坐下,好生地接受了一夜的招待。

到了三更天,方才回到驛館。

進了房中,原本看著有些醉意的韓岡一下變得清醒起來,雙眼清亮有神,與三名幕僚坐下來,喝著下面端上來的茶。

方興坐下後就搖著折扇冷笑起來:“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淩知縣今日的一番作態,看起來不像是奉承正言的樣子,多半賬目上有些問題,心裏虛著。”

遊醇冷笑一聲:“但凡作奸犯科之人,哪有不心虛的情況!”

“就看正言是否要一查到底了?”魏平真問著韓岡。

如果庫中虧空嚴重,跟賬目對不上號,誰也不會蠢到接手。若是糊裏糊塗接下來,到了轉運使司來人查賬的時候,哭都來不及。拖上幾日不交接,若在地方,州中就要派人下來了。白馬縣屬於京城,開封府一旦派人來,事情可就更為麻煩了。

大宋官吏多有貪腐之輩,官庫也是虧空的居多,但即便如此,世間極少有新任官員不肯接任的情況出現。基本上在交接之前,官員都會將賬目做平掉,相信淩莊下面也有人來處理賬冊。不管是用賬目合庫存,還是用庫存來合賬目,只要兩樣能對得起來,韓岡就沒打算追根究底的打算。

被三人一起盯著,韓岡啜了兩口沒什麽滋味的茶水,擡頭道:“只要賬目對得上就可以了。”

方興、魏平真心領神會地微笑點頭,但遊醇卻是在遲疑著。

韓岡看了遊醇一眼,便多解釋了一句,“真要窮究到底。保不準庫房就要被放把火。裏面都是民脂民膏,被燒掉後,苦得還是百姓。”

一宿無話。

抵達白馬縣的第二天,韓岡婉辭了縣丞縣尉的盛情邀請,與方興、遊醇在驛館中聊著天。而精於賬目的魏平真,則帶著韓岡家裏的賬房去庫中對賬。

魏平真查得很仔細,便民貸的存底都一張張地對著數字,淩莊則派了人過來打下手,領著幾個胥吏端茶遞水。可到了中午,正要吃飯的時候,魏平真卻將賬冊一推,“天色已晚,明天再來看看。”

說完也不收拾桌子,就和賬房一起直接起身掉頭離開。

雖然外面的日頭正在正南方的天頂上掛著,但淩莊的幕賓和幾名胥吏都不敢攔著他們。送了魏平真兩人離開,回頭來一看,幾本賬冊攤開來的頁面上,都是做過手腳,卻沒有將尾巴收拾幹凈的。雖然很隱晦,但破綻就是破綻。

淩莊和諸立各自接到通知之後,頓時明白了韓岡的心意——要麽將虧空給補上,要麽就快點將這本賬給做圓了。

韓岡的態度算是很好了,但淩莊卻是心頭有火。那點錯處,在一般的檢查下只會被忽略過去,沒人會計較的。但一旦叫了真,要彌補起來卻很麻煩,不是在賬本上改個數字就可以的,官庫那邊也要補上差額,少說也要近萬貫。說起來,要不是差得太多,當初直接就將虧空補上了,也不會留下什麽破綻。

對韓岡的審核嚴苛,他恨得牙癢癢的。一萬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放火燒屋不值當,還不一定能成,但給出去又是肉疼。想著沒辦法,過來賠小心,試探著韓岡的心意,“正言年少有為,少待時日,必可至公卿……”

韓岡笑容淳和:“韓岡能以弱冠之齡,屢見拔擢,這都是天子的恩德。韓岡粉身碎骨亦是難報啊……”

淩莊沒話可說了,韓岡的這段拒絕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空子,根本就不容他將重要的話說出口。看來是用錢收買不來了。想想也是,才二十多歲的朝官,又得天子看重,絕不會為了點錢財,而壞了自己的名聲。

東拉西扯地說了陣廢話,起身告辭離開。淩莊陰沉著臉出來,回頭沖著驛館冷笑:“現鐘打不了,不信邊鼓都沒得敲!”

淩知縣這番發狠的結果,當天晚間韓岡就已經知道了——他竟是遣人悄悄地給韓岡的三名幕僚都送去了一份禮。

“他們都收下了?”韓岡問著來報信的伴當。

伴當搖搖頭,“遊先生沒有收,但方先生和魏先生都收了。”

“我知道了!”韓岡沒有生氣。

都是讀了十幾年、幾十年聖賢書的,不去考進士而來給自家做幕僚,難道是為國為民?笑話!一個是掙錢糊口,另外就是早一步進入官場與人結交,日後好被推薦為官。

既然要靠著這些幕僚來做事,韓岡能堵著不讓他們收錢嗎?按著如今的規矩,幕僚們只要不越線,都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韓岡也只希望他們明白誰是他們的東主,不要光想著拿錢,卻把最為重要的關鍵給忘了——並不是沒有幕僚為一己之私害了東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