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七)

胡二在堂上的一番話,很快就傳到了諸立兄弟耳朵裏。

“胡老二倒是好心啊,跟韓正言說了這麽多。”諸家老三冷笑著,胡二看似老實,但他們兄弟三人都不親近,總有些不順服的心思在。

“他哪是好心,不過是想做韓家門下的走馬狗罷了。只可惜人家年少氣盛,不肯聽勸。”

諸立低著頭,一手把著茶瓶,一手拿著茶筅,小心地將滾水傾進杯中,雙眼專注於茶盞之上,嘴角卻是帶著一絲笑容。

一切盡如他所料,而且發展得比他期盼的還要好。

何家祭田案比起其他爭產案更為麻煩,沒有證人、沒有證物,全憑兩家在爭吵。爭了整整三十年,比起韓岡的年紀都大,他怎麽審這陳年舊案?

三十年來,多少精於刑名的積年老吏都在此案折戟沉沙,最後退避三舍。韓岡再有能耐,也只是軍事上、醫事上有著偌大的名氣。刑名與治政、用兵可是兩碼事,書寫判詞跟做文章關系也不大。在判詞中,用錯了一個典故沒什麽,若是錯了一條律令,整個案子就會打回來重審。

諸霖很是想看看明天的樂子,巴不得天早一點黑下去:“偏生這個案子名氣極大,從縣裏打到州裏,從州裏打到監司,三十年的積案,怕是連審刑院都聽說過。新來的韓知縣要審此案,這消息一傳出去,怕是整個白馬縣都要給驚動了。”

滾水細如一線,注入瑩潤的青瓷茶盞中,茶杓順著水流輕攪著盞中的茶膏。熱騰騰的白色茶湯上,一層浮沫粘著盞壁,一點也不散去,“竟然咬盞了!”

欣喜地將難得成功的佳績亮給兩個弟弟看著,諸立漫不經意:“我們也幫幫忙吧,幫韓正言好好地宣揚一下。明天是他到任後第一次審案,總得講個排場。”

……

太陽剛剛升起,橘紅色陽光沖淡了初冬淩晨的寒意。

由於何雙垣祭田案的名氣,還有諸立兄弟的宣傳,加上白馬縣民對於韓岡這位新任知縣的好奇。第二天一大清早,在縣衙門前,聚集起大批的士紳百姓爺也就不足為奇。

兩名五十出頭的老頭子,胡子都是花白了,並立在縣衙的門前,中間卻隔了老遠,互相之間看都不看一眼。

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到了。

“打了一輩子的官司。還真是不嫌膩煩。”人群中一陣冷嘲。

“兩百多畝地啊,要是就是一個墳包,外人誰會去爭?”

“不知今次能不能斷出個眉目來。從十年前開始,可是連著六任知縣沒敢接這個案子了。”

“也不看看衙門裏的那一位是誰?那可是今科進士第九,二十歲的進士。立得功勞不知多少,一句話就說降了叛軍,張張口就幫著平了吐蕃。這麽大的功績,連著宰相都搶著做女婿,過去的知縣哪一任能比?”

“就不知會斷誰贏?”

“同是寒門素戶出身,苦讀之士,肯定不會偏向那富戶。”

“說的也是,聽說韓正言當年求學張橫渠門下,下雪天站在書院門外,直到沒了膝蓋,才被收為弟子,真的是苦讀啊!”

“真的假的,怎麽聽著那麽像慧可祖師求學達摩祖師的段子。”

“千真萬確!正是因為在雪地裏站久了,韓知縣落下了病根,所以回鄉時倒在廟裏,正好被孫真人救了。想想這天下倒在路邊廟中的有多少人,可曾有一個能得到孫真人的救治?若不是同是天上舊相識,孫真人修道幾百年,早就看破了生死,又怎麽出手救人?”

“原來如此,受教了,受教了!”

大門緊閉著,無數或真或假有根無據的傳言在人群中散布著,引得來此圍觀審案的白馬百姓期盼之心更為旺盛。

從人心上來講,人們都是喜歡看個熱鬧。韓岡的身份、經歷,很有些傳奇的味道,被人津津樂道。現在他來白馬任知縣,第一案就落在就難斷的案子上,白馬縣百姓當然都想看一看傳說中的韓正言,他的名氣是否是貨真價實,能否明察秋毫。

隨著升堂鼓從衙門中響起,衙門外的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

縣衙正門吱呀呀地打開,緊接著向內幾十步,大堂的正門——儀門也隨之打開。連開二正門,體現了新來的知縣開堂公審的心意。

二十名衙役一身皂服,結束整齊,都帶著方帽,手持上紅下黑的水火棍,挺胸疊肚地分立在大堂東西兩側。而同樣數目的弓手,亦是分作兩隊,跨著刀,從大堂一直拖到正門。

水火棍咚咚敲著鋪在大堂地面上的青石板,在威武聲中,韓岡身著綠色公服,頭戴長腳襆頭,從後方側門走上堂來。

衙門的觀眾,堂內的胥吏,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在主桌上放著驚堂木,只有巴掌大,黑沉沉的,上面刻著龍紋,韓岡估摸著應該是棗木。他做管勾、做通判、做機宜,這玩意兒可都沒上過手。現在拿在手上,才有了一點百裏侯的感覺。而七品知縣,在整個大宋,怕是也只有寥寥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