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百慮救災傷(八)

東京城外,靠著汴河邊上的鎮子,其實也是一等一的繁華之地。車船腳店,逆旅客舍,各色的商鋪鱗次櫛比,不啻萬家,人來人往並不遜於城內多少。

往年的這個時候,都是各家各戶出來采辦年貨的高峰,不僅附近的百姓蜂擁而來,就連住在城中的人們,也因為城外的物價便宜而出城來采購。可如今兩個月的大旱,帶動了物價高漲,沒有余錢的人們哪有出來逛街的心思,年節前的氣氛半點也無。

一座原本位於河上虹橋邊,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小酒館,也是生意大落。如今雖然有客人上門,但點都是最便宜的酒菜,用著滿腹牢騷充當祝酒辭,弄得酒館中的氣氛陰郁無比。

“這年月,真真是讓人沒法兒過了!”一個中年漢子小小地喝了碗中的半口酒,帶著酒意哀嘆著。

鄰桌的一個瘦瘦的後生咚的放下碗,怒意沖天:“就是王相公弄個幺蛾子的新法,才惹來了如今的大災。天災倒也罷了,怎麽連常平倉都舍不得開?真要等著糧價高了再賣嗎?還讓不讓人活了!?”

“阿彌陀佛,天災人禍。”坐在門邊,一個僧人也跟著長嘆。光光的頭皮泛著青光,短短的發茬有一兩分長。

一直沒精打采的掌櫃在櫃台後擡起頭來,問著和尚:“師傅,前幾天河西的李家員外不是剛給你捐了三十斤香油嗎,你還嘆個什麽氣?”

“阿彌陀佛。”那僧人雙手合十:“和尚不能光喝油,也要吃飯的。”

中年漢子聽了就道:“要是俺也能多喝點香油,飯倒也可以少吃兩口了。”

“可是油也貴了!”掌櫃唉聲嘆氣起來,“才兩個月的工夫,漲了一倍還帶個拐彎。燈都點不起,菜上也放不起油了。下次師傅你來店裏,也順便帶點油過來。”

“難怪這兩天菜這麽難吃……”中年漢子丟下了筷子,“連酒都沒有滋味,到底摻了多少水?!”

掌櫃聽著一下急了:“天地良心!俺出來做生意幾十年了,從來沒在酒菜上克扣過半點……”

正說著,門前人影一晃,一人突然咕咚一聲撞進門來,卻是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滾著進來的。

“這不是李四嗎?”中年漢子低著頭,看著地上的滾地葫蘆:“怎麽慌成這樣?是不是要躲你家的婆娘?”

瘦高的後生也認識來人,帶著促狹的笑容道:“四哥放心,等四嫂過來的時候,我們不會說你在這邊的,只說你去找東門下的小春紅了!”

“說你娘的胡話呢!”被人拿著自己把柄打趣,李四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大聲道:“河上有車!有馬車在汴河上走!”

先是一瞬間的靜場,然後哄堂大笑在小酒館爆發出來。瘦高的年輕後生捂著肚皮,用力敲著桌子哈哈大笑:“四哥,你這才叫說胡話!”

李四急了:“騙你們作甚?幾十輛車在冰上跑著呢……”

“阿彌陀佛。”僧人又是合掌低頭,口宣佛號:“車非車,馬非馬,李施主,一切皆是夢幻泡影……”

“施你娘的主,和尚,我沒錢給你騙!”李四又罵了一句,對著店中眾人發急道:“這是真的!說謊的死全家!”

仿佛就是在為李四作證,小酒館的門外一群人向著汴河的方向跑了過去,隱隱約約還傳來“馬車”“趕車”什麽的。

中年漢子和瘦高後生對視一眼,就跟著李四從小酒館中跑了出去,與方才的那群人一起蜂擁上了虹橋。僧人看看一下沒了人的小酒館,則摸摸光頭,抓著念珠也跟著出去了。

這幾位都是老主顧,掌櫃不怕他們跑了,吩咐了跑堂的小子看店,也便出門看個熱鬧。他往虹橋上走,心中還有些納悶:

汴河不是黃河。車馬在冬天踏冰過黃河不奇怪,但馬車在有橋的汴河上跑是從來沒有過的……還幾十輛?汴河上的橋有百十座呢!一輛車能分上兩座三座,還別提汴河兩邊的大堤,比黃河的河堤可要陡多了,馬車怎麽下去?

酒館掌櫃掛著疑惑,一路上了虹橋。

一座木頭搭起拱橋彎彎如虹,橫跨在寬闊的汴河之上。這就是汴河在東京這一段上最為有名的虹橋。為了跨越汴河,而不影響河中帶著帆的船只,汴河上的橋梁都是建成了拱橋的式樣,越近東京城,拱橋的式樣就越特別。坐船沿著汴河北上,只要看到一橋如虹,就該知道東京城到了。

寬達數丈的橋面兩側現在擠滿了人,河道兩邊的大堤上,也聚集了一片觀眾,差不多上千人都在短短的時間內聚集了起來,低頭看著河面上。

雙目一掃,掌櫃找到了他的幾個客人,從他們那邊擠了進去,向下一望,當真就看見一輛馬車從橋下掠過,轉眼往北去了。很快,就又是一輛過去。

酒館掌櫃在汴河邊開店幾十年,見過的馬車也多了。但今天在河面上跑的這些馬車的形制,他卻從來沒有見識過。拖著車子的只有三匹馬——不,掌櫃發現剛剛由過去的一輛,兩邊拉車的竟是騾子,只有中間是馬——而載貨的車鬥竟然多達五節,如同蜈蚣一般拖在後面。馬車車鬥都沒有輪子,只在下面裝了兩根狹長的木條。木條在兩頭翹起,長長的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