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眾論何曾一(四)

接下來的兩天,韓岡以遊玩的名義帶著王旁出城。不過如今乃是數九寒冬,而且還是大旱之下的冬天,連冬日最值得欣賞的雪景也沒有。所謂的遊玩,自然而然地也就變成了探視民情。

王旁隨著韓岡去了城外的流民營,還看到了指揮流民開鑿深井的井十六。又去了黃河邊,見識過了冬日的黃河,以及護衛河邊的千裏長堤。

淺淺的只剩河床中心一段的黃河,讓王旁對如今旱情有著最直觀的認識。而黃河灘塗上,數之不盡的蝗蟲卵更是讓他感到心悸。反倒是再次回到流民營,營中的流民們各個看著氣色都不算很差,並不似他在腦中描繪出來的骨瘦如柴的流民形象。

流民們知道他們現在的安定究竟是誰的功勞,在道邊對著韓岡恭敬行禮。

視線從跪拜下來的流民們身上掃過,王旁扭頭對韓岡笑道:“玉昆你的功勞不小啊!”

“拯危濟困,義之所在,也是小弟的分內之事。”韓岡正色道:“如果救治不當,可都是我這個親民官的責任。一縣不治,縣官有責。一州不治,州官有責。一國不治,那可就是嶽父的責任了。”

王旁聽了臉色微變,“玉昆,這是天災啊!你該不會也要說什麽天人感應吧!?”

“天變不足畏。我也是從來不信這一套。但災後的應對卻是政府推脫不了的責任。”韓岡擡手推了推剛剛夯築起來的簡易窩棚,的確還算結實,贊了負責夯築的流民兩句。回頭繼續對王旁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

豐收之年,浪費口糧圈養牲畜而不知囤積,大災之時,路有餓殍而不去發倉救治。等人死後,卻說:“不是我的責任,是年景不好。”這何異於以刀劍殺人後,推卸責任道:“人不是我殺的,是刀劍殺的。”

孟軻見梁惠王時說得這番話,王旁自然不會不記得。

以孟軻的觀點,救治百姓本來就是官府的責任,救治不了便是官吏的過錯,責任無可推卸。怪罪到年景上,就跟殺人者怪罪兇器一般,這當然是大錯特錯,無論去哪裏都說不過去。作為思孟學派的傳承,不論是關學還是王學,都是有著同樣的看法。

他點著頭道:“不意玉昆你對先賢之言,已是在身體力行了。”

“小弟可當不起仲元兄的贊。”韓岡半開玩笑地說著,“真的遇到災情的時候,該推卸責任還是會推卸的,就算是小弟也不會願意將天災造成的損失全都架在自己身上。”

“玉昆說笑了。”韓岡為了安頓好流民,救治災傷,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王旁這兩天都看在了眼裏。要是韓岡是隨意推卸責任的人,根本不需要做這麽多。其中有許多其實應當由開封府來主持,而不是韓岡這位知縣。

“拯危濟困,視民如傷,眼前的百姓都是得玉昆你之力方得安定下來。實是功德無量啊……”

韓岡搖搖頭:“只是小弟不過是安排著一千多流民就已經忙碌如此。等到開春後,河冰化盡,成千上萬的流民渡河南來。到時候,光靠一縣之力怎麽也忙不過來了。”

“開封府……”王旁只說了一句就自己給否定了,這當然不可能。開封知府治理京城內還來不及,哪有多余精力像韓岡一般奔忙。如果只是簡簡單單的救災,流民們絕不可能有著現在如自己所看到的這般平穩生活。“不知玉昆你可有什麽手段?”

“沒有。這要朝堂上下一心,可不是小弟一個人能解決的。”韓岡望著南面東京城的方向,冷笑著,現在朝中君臣怕是還沒有將注意力放在救災上呢。

……

為了到底如何處置這群與自己有親戚關系的奸商,趙頊這幾天幾乎都快忘了如今還在延續的旱災。

三十七名深陷詔獄的奸商,個個罪無可恕。視如今的災情為賺錢的時機,動搖國本以逞私欲。大宋是他趙頊的,趙頊當然不可能坐視這等。王安石的霹靂手段,趙頊心中也是覺得痛快不已。

但是人抓起來後,麻煩也隨之而來。將三十七人全都殺了當然痛快,但這一幹糧商們與自家實在勾連得太緊密,牽一發而動全身。將他們下獄,是以造成民亂為借口,當時無人敢插言。如今京中安定下來,來求情的便越來越多。甚至嗣濮王,也就他的親伯父都來為其中一名糧商求情,這個面子他怎麽也不好不給。

只是放了其中一個,剩下的必然不可能再重責,否則人心難服。但就此放過更不可能,明著下詔肯定會被打回來,宰相、執政都不可能簽署。而暗中命令開封府和禦史台在會審時松一下手,就不知道會有幾個士大夫點頭。許多時候,士大夫們對自己的原則,比天子的命令更為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