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升平(十)

韓岡前幾天在崇政殿上的提議,通過正式的奏章已經遞到了趙頊的案頭上。政事堂兩方對立,支持的和反對的各占一半,最後只能交由天子聖裁。而趙頊到現在為止,也沒能拿定主意。

虛外守中的國策,五代時臣弑君、下克上的混亂,還有契丹人始終存在的威脅,讓缺乏安全感的大宋幾代天子,都習慣性地將最強有力的東西留在身邊。能放在京畿就不會放在外路,能搬進京城,就不會留在城外。不論是軍隊,還是作坊,都是一樣。

軍器監負責鋼鐵鍛造的工坊,直接為大宋的百萬大軍服務,從機器到產品,都是趙頊恨不得能藏進宮裏才放心的寶貝。韓岡要將板甲局的幾個作坊移出城外,即便僅僅是放到已經歸屬開封府管轄的舊鄭州,依然有著很大的阻力——在朝中,更在趙頊的心裏。

“王卿。”這一日的崇政殿議事之後,趙頊留下了與韓岡最為親近的王韶,“韓岡要將軍器監的鍛造作坊遷往汴口附近,以便利用水力,不知王卿你覺得此事是否可行?”

“當移!”王韶肯定地點頭,不出意外地支持韓岡的提議,“近二十萬京營禁軍的家眷,有一多半就在京城之外,不見軍中不穩。只要板甲局作坊留在京畿,何須在意是否在一道土墻之內。”

“但萬一軍器監中的機密泄露,又該如何是好?”趙頊憂心的就是這件事,“作坊身處城內,可以嚴加防守。而一旦出了城,又該如何封鎖?”

“陛下有所不知。岷州滔山監雖以鑄錢為主,但立監時起就開始使用水力鍛錘,以用來修補甲胄和刀劍……這是由一名來自景德鎮的配軍所獻。”王韶半真半假地說著,這等小事根本無法查證,“而景德鎮用水力鍛錘粉碎瓷石,已經有幾百年,用者甚多,能造此物的工匠亦為數眾多。守秘亦是無用。”

趙頊有些不理解:“那為何韓岡還要懸賞征求水利鍛錘,又要請了蘇頌出來?”

“打造板甲,與粉碎瓷石、修補甲葉、刀劍,在形制當是有所差別,故而韓岡才會再以重金懸賞改進的水力鍛錘。”

話題就這樣繞回來了。“既然是新式鍛錘,那必然是機密,難道就不需要守秘?”趙頊反問著。

“韓岡才智雖是出眾,但他的一幹發明,都不是機巧之物,只是難以想到而已。飛船、鍛錘、板甲、霹靂砲、雪橇車,無一不是制造簡便,易於打造。自然,也就是輕易便能仿效,難以嚴守其中之秘。只看如今七十二家正店門前便知端的。”王韶偷眼看了一下臉色沉重下來的趙頊,“不過西北二虜國力遠不及中國。中國能在兩三年內打造百萬兵甲,西虜北虜即使合力,十萬亦是難及。與其遮遮掩掩,耽誤時機,不如盡快給五十八萬禁軍整體換裝板甲。等到國朝兵利甲堅,嚴陣以待,西北二虜又何敢再欺中國無人?!”

王韶站在韓岡這一邊是沒錯,這番話大半也是轉述,但如果韓岡說得沒有道理,王韶也不會在天子面前為其張目。

趙頊沉默半晌:“依王卿之意,就是泄密亦無妨?”

“非也。”王韶搖搖頭,“此舉正是為了防止泄密。”

趙頊聞之一怔:“此話怎講?”

“陛下明鑒。板甲所耗人工僅及劄甲十一,所用人力當然也遠少於舊時。劄甲諸作轉入板甲局者,只有三一之數,若是不為其余人等找一條出路,便會有數百上千名工匠成為冗員,最後被掃地出門。萬一其中幾人叛國而去,投奔契丹、黨項,其後果當不下於張元、吳昊多少。”

“此事韓岡為何不……”驚訝不已的趙頊說到一半,就已經恍然大悟。

如果韓岡直接說原本打造劄甲的幾百名工匠已經一起沒了差事做,如果不加以處理,就會被被軍器監掃地出門,朝中必然會有人借題發揮。韓岡隱而不談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朕就這麽是非不分嗎?”趙頊有點不高興。只是想想上元節的事,他又嘆了一口氣,韓岡當是怕了政事堂中的那幾位,“此事朕就準了,不過軍器監中工匠們都要安置好,不要給朕出亂子。”

“陛下聖諭,臣必會轉告韓岡。”

……

七八天的時間不算很短,當初打造板甲也就幾天工夫。但韓岡所要的輪軸輪轂卻沒有收到一個讓他滿意的回復,尤其是鐵鑄、鋼鑄的輪軸、輪轂根本不可能在幾年甚至十幾年內給弄出來,要在鋼材的材質和車床技術上有大突破才行。韓岡也明白,能像如今的上等馬車那樣,在輪子外緣釘上一層銅皮就很了不得了。

木質軌道倒是出來了,現在只有二十丈長,占了一條僻靜的巷道,十幾名工匠正準備打造有軌馬車,除了輪子,其他部件都已經準備完畢,與普通的馬車根本沒有什麽區別。韓岡估計最多也就一兩個月,便能見成果了——興國坊的軍器監中是天下最不缺高手工匠的地方,技術水平達不到那沒辦法,可只要技術條件許可,韓岡要什麽,工匠們都能給個滿意的答復——再試行一段時間,加以改進,便可以推廣到礦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