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聖賢需承傳人薦(中)

“……精窮墳典,倡行禮義,見在鳳翔府橫渠鎮教授,聚徒百余人……”

趙頊摸著上唇處的髭須,低頭看著禦桌上的一封推薦張載入國子監擔任判監的奏章。

“……其學尊禮貴德、體天明道,以《易》為宗,以《中庸》為體,以《孔》、《孟》為法,黜怪妄,辨鬼神……”

這個評價可是高得很啊。趙頊心中想著。

如果這是韓岡的奏疏,那一點也不會讓人驚奇。可在這份奏疏的落款之處,赫然是王珪的名字。當然,在趙頊的案頭上,也有韓岡推薦張載的奏疏,還有呂大防推薦張載的奏疏。

韓岡一心要舉薦張載入經義局,呂大防的三個兄弟都在張載門下,他們舉薦張載是在情理之中,怎麽連王珪也一同來湊起了熱鬧?

趙頊一時間有些想不通,韓岡到底是什麽時候走通了王珪的門路。但從趙頊對朝局的了解中,推薦張載一事,韓岡在政事堂中,恐怕也只能找到王珪這一個助力——王安石是絕不可能讓其他學派的宗師,來幹擾到新學在京中的統治地位。

一杆朱筆拿起,放下;放下,再拿起。猶豫再三,趙頊也沒有決定到底要不要讓張載入京任職。

這並不是要顧及王安石的問題,還關系到朝廷推廣教化的根本大計。

以張載如今的聲望,也的確當得起國子監中的任何一個職位。韓岡這位弟子的表現,更是讓人期待起張載會如何教導那些個心高氣傲、桀驁不馴的太學生們。而且早在韓岡之前,張載就已經名滿關中,陜西士子聞風影從,這點趙頊也是知道的。

要不是因為他打算以王安石的新學為朝廷論學之本,這兩年早就要招張載入京了,根本不需要他人來薦。

可就是因為新學已經成為朝廷,《三經新義》對經傳典籍的新注釋,也已經是國子監中考試時唯一的正確答案。趙頊不能不考慮到張載入京後,進國子監任職,會對此事造成多少反作用。

只是張載的學說,趙頊卻是很有幾分欣賞。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如今流傳出來的四句,趙頊當日一聽之後,便為之激賞終日。雖然聽說這幾句出自張載的學生們——其中最後一句還是韓岡說的——但趙頊更清楚,這四句其實是對張載所傳學術的總結。來自於張載,發自於橫渠,並不是憑空而出。乃是張載幾十年的悉心傳授、諄諄誘導後,在關學門下弟子的心中得出的結論。真正說出這四句話的是張載,而不是他的弟子。

此四句氣魄宏大,眼界深遠,不宥於章句,而是直追本心大道。趙頊很喜歡這四句話,若是他的臣子們能以這四句為圭臬而行之不移,那他這位天子,也就當真能“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又考慮了片刻,朱筆再一次被拿了起來。判國子監不能給張載,但還有其他的職位。張載曾為崇文院校書,在三館之中,不是沒有位置安排他。

“官家!”一名小黃門讓人在外面通報後,匆匆進了崇政殿中。

“什麽事?”趙頊在奏章上振筆疾書,也不擡頭,方才一陣猶豫耽擱了太多時間,他的禦桌上還有厚厚的一摞奏章等待他批復。

“三皇子……”

“三哥怎麽了?!”趙頊沒等他說完,就厲聲急問。手在奏折上一抖,頓時就是一攤朱紅如血的印記。

小黃門偷眼看了一看趙頊的臉色,心裏發著毛,換了個聽起來稍微緩和一點的措辭:“三皇子身體有恙,聖人和宋娘子【注1】已經急傳太醫來問診。”

趙頊眼睛都急紅了,什麽張載、什麽舉薦全都丟到了一邊去,他的兒子生病了!而且事情既然會報到他的面前,就絕不是小病!心慌意亂地丟開攤了一桌的奏折,忙著站起身,匆匆地就往後宮去了。

……

將難題交了出去,韓岡和呂大防現在就等著天子的回音。

參知政事王珪、新任龍圖閣侍制呂大防,加上判軍器監韓岡,三人同薦張載判國子監。以他們三人的身份,這份舉薦在正常的情況下,多半就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只是以眼下的局面,在韓岡看來,趙頊應該不會讓張載去國子監。

太學生們都是未來的官員,他們的教科書只會是科舉中的標準答案,而如今科舉,都是改以三經新義為藍本。這就是王安石要“一道德”的結果——想入朝為官,當然可以。但必須守規矩,從學術觀點到治政策略,必須與朝廷的大方向保持一致。

“可是以子厚先生的性格,絕不會按照三經新義來教授學生。一旦子厚先生以氣學大道來授徒,就會與天子和朝廷的本意相違背,必然會出亂子,太學生們肯定也會反對——不入科舉的學問,國子監中又有幾人會願意花費時間去學?!一心向道的在國子監中不會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