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欲謀舊地重興兵(上)

延州的夏天分外讓人難耐。

不僅僅是因為樹木稀少的緣故,各家各戶燒著石炭的煙氣彌漫在延州城的上空,還有人家甚至用那種黑糊糊的石脂來生火燒飯,煙味更是嗆人。

這種煙氣繚繞、熏得讓人頭暈的地方,就是種諤現在所在的城市。

雖然身在自家的書房中,種諤也沒打算像延州城的其他官宦人家一樣,點起香爐,用薰香來抵擋刺鼻的煙味,而是在煙塵中安之如素。

照樣看書、照樣寫字,照樣拿著塊麂皮擦拭著剛剛得到一柄寶劍。

淺黃色的麂皮沾了點油後,在兩指寬的劍身上抹過。劍尖就在擦拭中輕輕顫動,薄如紙頁的劍身彎曲自如,竟是一柄難得一見的軟劍。

麂皮拂過的劍身清亮如一泓碧水,瑩瑩光澤中隱見紋理,打磨得恰到好處的鋒刃透著森森寒意,而這樣的利器卻是柔如絲緞,任誰來看,都是難得一見的神兵。

種諤前兩日受到這柄劍的時候,也試驗過一次,將之彎曲團起,甚至能放進木盒中。而拿出來時則一下彈開,重又伸得筆直。如果是愛劍如癡的郭逵見了,必然視如珍寶。

不過再好的劍也要著意保養,要經常上油擦拭,一有疏忽,就會很容易變得銹跡斑斑。

“太尉,王都巡在外求見。”種諤的親隨來到書房前。

“讓他進來吧。”種諤繼續低頭擦著劍,專注在劍身上的眼睛透著冷漠。

片刻之後,先是種諤的兒子種樸,接著一個身材矮壯,堅如磐石的漢子出現在門口。滿面的虬髯,雙目神光湛然,因飽經風霜而變得黝黑粗糙的面頰,讓不知情的外人根本就看不出他才不過二十出頭。

剛剛從熙河路調任而來的王舜臣,就這麽跟著種樸前後腳走了進來。

一走進來,王舜臣便沖著種諤大禮參拜:“王舜臣拜見五郎。”

五郎。

聽見王舜臣用了這個熟悉的稱呼,種諤冷淡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種世衡親衛的兒子,少年時跟著種樸做伴當,當年因為毆傷貴人家的衙內,不得不連夜逃往秦州。只是七八年一過,如今的王舜臣已經是名震關西的大將,一手連珠神箭在天子的面前都掛著名。際遇之奇,也是讓世人聞之驚嘆。

只是現在兩邊的關系就有些讓人煩心。王舜臣算是種家的家生子,但如今已經是一方鎮將。按如今的世情這個名分還在,不過繼續將王舜臣視為下人,就是親家要便仇家了。

王舜臣乃是樞密副使王韶的愛將,在河湟開邊時立功甚多,同時也與未來必然在兩府中有一席之地的韓岡以兄弟相稱,一手冠絕當今的神射更被天子所喜愛,又怎麽可能像過去如仆役一般視種家為主。只是上下尊卑的觀念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種諤何能例外?故而心頭一直轉不過彎來。

幸好王舜臣的表態讓心高氣傲的種諤松了一口氣,“坐!”

種樸見到父親的態度軟化,也放下了心,扯著王舜臣站起身,一起在種諤的下手坐下來。

種樸可沒有他老子那麽多糾纏的心結。他自幼與王舜臣一起長大,如同親兄弟一般。王舜臣當年之所以遠走秦州,其實也是因為在幫他種十七出氣的緣故。這一次請調王舜臣至鄜延,雖是大伯種詁的建議,但若沒有種樸在後面的推波助瀾,種諤也不會這麽容易上本奏請天子。

善待王舜臣,是現今種家上下一致的意見。不僅僅因為王舜臣本身還有很大潛力,也有王舜臣身後的韓岡這一重要因素在。有著種建中的同窗之誼,再加上王舜臣這位與韓岡兄弟相稱的生死之交,就能與韓岡相與交好,不僅日後很可能會有幾十年的依仗,現在就能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再多上一條路。不至於在第二次攻略橫山的時候,受到來自朝中的幹擾。

種家可是吃夠了朝堂無人的苦。種世衡當年在西軍中,人人將他與狄青相提並論。起頭時,兩人所立功業也相差仿佛,修了清澗城、施有離間計的種世衡其實還更強一點。可是狄青占了幾個宰輔看重,日後飛黃騰達,最後竟是靠著剿平儂智高之亂,而坐到了正任的樞密使。至於種世衡,則終官正七品的東染院使,橫班只在眼前不遠,可就是沒能踏過去。有鑒於此,種家如今執掌家門的幾位,如何會放過前途無量的韓岡不去交好?

王舜臣坐了下來,視線當先落在了種諤手上的寶劍,武將的習慣讓他一時間忘了禮節,兩眼發亮:“好劍!”

“前些日子才拿到手,是磁州名匠解良所造。”種諤說著來歷,將劍反手遞過去。

王舜臣接過來上上下下看了一通,又就手揮舞了兩下,晶瑩閃亮、柔韌如蛇,卻不會因為太過柔軟而妨礙揮舞的劍身讓他嘖嘖稱嘆,“果然是好劍!也就只有磁州的刀劍大匠才有這樣的好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