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青雲為履難知足(十七)

王韶回到家中時,也是二更天了。

與一行元隨騎馬進了崇仁坊的時候,坊中的更夫都敲著更鼓繞了達官貴人聚居的廂坊一圈,差點就跟王韶的一行人撞上。

他是在衙門中為了韓岡的提議和天子的任命,在公文案牘上決定西軍南下的部隊。盡可能地挑選著各路的精銳,充作進攻交趾的軍隊。一忙起來就忘了時間,等一切差不多都敲定的時候,早就過了散值的時辰了。

進了家門,走入正廳,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一馬當先的從內側小門中跑了出來。穿著錦衣華裳,腳下一對虎頭鞋。圓頭圓腦,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晶亮有神,看著就討人喜歡,是王韶最小的兒子王寀。跑到王韶面前,就換做一副大人模樣,一本正經地向著王韶行禮,“孩兒拜見爹爹。”

只有在面對最疼愛的小兒子的時候,王韶的表情才會放松下來,彎腰抱起王寀:“十三,今天有沒有淘氣?”

王寀搖著小腦袋,“沒有!孩兒跟著娘娘和四姐姐習字來著。”

“誰說沒有?把冰桶打翻了,鬧得書房都是水的是誰?”王韶的長子王廓笑著跨步入廳。

跟在王廓身後,王韶的兒女們也都一起出來了。除了一個還在熙河路為官的王厚,還有兩個已經出嫁的女兒,王韶其他兒女現在都跟在他的身邊。十幾個子女,聚在一廳之中,站滿了王韶面前的地面。子嗣之多,足以讓當今的天子羨煞。

王韶聽了王廓的報告,捏著小兒子的臉:“怎麽鬧得書房都是水?”

王寀擡著頭,理直氣壯:“水曰潤下,自然之常性也。”

王韶聞言先是一笑,然後心中的驚訝就難以遏制地湧了上來。不過小孩子的強辯,竟然連《尚書·洪範》裏的詞都迸出來了。看看幾個兒女,都是一臉的訝色,並不是有人事先教著說的。

王韶的驚訝立時變成欣喜,知道兒子早慧,卻不意聰明到這個地步。“只是太聰明了!”王韶隨即又患得患失起來,一時都忘了要稱贊兒子的聰明。

長子王廓帶著弟妹出來迎接王韶,王寀也從王韶懷裏掙紮著下地,重新跟著兄姐們一起行禮。一眾行過禮後,王韶的其他子女,就紛紛回去了自己的房間,王寀也被幾個姐姐帶了回去。只有王廓跟著王韶,隨口問道:“大人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遲?”

“還不是韓玉昆給鬧的。”王韶用力地哼了一聲,擡腳就往房中走去。

不過王韶雖說是在抱怨,但王廓聽得出,他的父親並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在,倒是開心得很。

王廓已經好些天沒看到父親心情放松下來,心知必然是朝堂上發生了什麽事。他隨在身後,試探地問著,“是交趾的事嗎?白天兒子去王相公府上,聽說韓玉昆被天子招入禁中,難道就是為了此事?”

“還能有別家的事?!”王韶反問了一句,就笑了起來:“馮當世想將攻打交趾的事拖著,吳沖卿就想著讓河北軍去邕州。這些天他們一直都各自在謀劃著,可今天韓岡一上殿,一句重行更戍法,讓河北、京營兩部禁軍可堪一戰,就一下變成了西軍南下,從河北、京營的禁軍中挑選精銳去關西填空!”

“河北、京營去關西?”王廓聞言便是呆愣住了。只愣了短短的須臾片刻,他砰的一聲重重拍了下桌案,“原來就這麽簡單。”

“田忌賽馬贏得不也是那麽簡單,為何除了孫臏,一直沒人想到?”王韶其實也是感嘆,自己身在局中,被蒙了雙眼,如果從中跳出來,以自己的才智不當想不到,“這就是韓岡一句話的功勞。”

“一言興國、一言喪邦,一言便讓朝政改弦更張……”王廓喃喃地說著,神色很是復雜。

王韶瞥了長子一眼,“韓岡是個異數,你們羨慕不來的。”

天子的信重與否,與官位高低無關。韓岡已經是一路轉運使,話語權遠在普通的知州之上,加上憑著過往的功勞在軍事上得到的權威,讓韓岡能輕而易舉地說服天子。不過這也是他的建議一直都有道理的緣故,所以天子才會相信他。

進屋換下了身上的公服,王韶轉過來在放了冰塊的書房中坐下。

書房中的水已經幹了,用來降溫的冰桶則重新裝滿了冰塊。如王韶這樣的宰執官,每年冬夏時節,朝廷都會大批的賜下冰炭。夏日解暑、冬日取暖。同時宰執們所居住的府邸都是周圍數百步的大宅院,在京城中,這樣大的宅邸沒有一座冰窯。

“韓玉昆我等的確是比不上。”王廓同樣在書房中坐下,對父親笑道:“日後就得看十三的了。”

“十三也不指望,能安安穩穩地讀書做官就夠了。”王韶嘆了一聲,重復著之前的評價,“韓岡是個異數!不要去比,不要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