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了無舊客伴清談(七)

拉車的馬,耕田的馬,馱貨的馬,做郵遞員的馬,更差一點的,甚至只能作為肉用的馬。

來自於民間的馬匹,幾乎全都是用於生產生活方面,軍事上不用太指望。即便是上好的戰馬苗子,放在民間不要一年,基本上就會完全廢掉。跟南方福建養在海島上的州嶼馬差不多了——泉州、福州、興化軍的外島上,總計有十來個牧場,但出欄的馬匹,能做驛馬都是好的。

畢竟如今已經不是五陵少年都能跨馬遊俠的時代了。

韓岡把看得讓人生氣的資料丟到一邊去。

現在朝廷不論高下,是馬就要——總有能派得上用處的地方,實在不堪用的大不了轉賣出去——官員能得馬三千匹便可轉一官。熙河路轉管馬政的一幹官員,一任之內,能接連遷轉三五次,如果是熬磨勘的話,遷轉一次可就要三年!在群牧司中低層官員中,最受歡迎的差遣就是在熙河和廣西,換做是其他衙門,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事。

因為這一條政策,群牧司的上上下下,基本上都在想著怎麽弄馬上來換官位。

雖然這些天,韓岡只去過兩趟群牧司,但有些事多多少少還是聽說了一些。下面的官員正在搗鼓著什麽戶馬法,要求民戶各計家產養馬,坊郭戶家產二千貫、鄉村五千貫者,須養馬一匹,家產增倍者,增加一匹,最多不超過三匹。

強制富民買馬養馬,這比便民貸的抑配還要糟。便民貸或者說青苗法的抑配,就是當常平倉中預備的貸款額度沒有用光時,強迫不需要借錢的富戶申請便民貸,由此強行取息,這是地方官為了追求政績的結果。舊黨拿著此事大罵出口,控訴便民貸擾民,朝中則是三令五申要禁絕此事。

現在強迫富戶養馬,而不是保馬法的自願申請,這等於是強制性的攤派徭役。而且是普遍性的攤派,至少是針對適合養馬的北方,如開封府、京東西、河北、陜西、河東這幾路的富戶。不像是市易法,只針對一小部分豪商;免役法,收的錢對富戶是九牛一毛,並讓民間的中間階層得以寬縱;便民貸更只是不讓富戶賺錢,決不是直接從富戶口袋裏面搶錢;就連手實法,從本質上也是讓富戶將隱瞞的財產公布出來,以便朝廷公平征稅——能瞞家產的,總歸是有勢力的富人而不是窮人——在法理上是說得通。

富人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這一點,韓岡是絕對支持的,可直接攤派,吃相未免太難看了一點,而且最後少不得會將罪名算到新黨和新法頭上,這一點更讓韓岡覺得不舒服。呂惠卿現在困於手實法,再糊塗也不會節外生枝,真不知最後會是誰來接這個手。

應該不會是韓縝。

韓縝只在他這邊試了一下口風,就被韓岡立刻頂回去了。不能亂來的,韓岡明說了,還是早點放棄的比較好。

而韓岡聽韓縝的口氣,發現他其實心中也有幾分沒把握,現在得不到自己的支持,多半是會偃旗息鼓了。

不過那些底層官員是如何的會鉆營,韓岡再清楚不過,為減一年磨勘,殺人放火敢做的,想要他們就此放棄,絕對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他們最終會唆動誰來上書。

韓岡嘆了口氣。王安石在台上的時候,還盡量想著要“民不加賦,而國用自足”,現在上來的這一批,只顧著搶錢搶糧掙政績了。

作為同群牧使,有關馬政的事,必然會受到征詢。對於戶馬法,韓岡不可能點頭同意,肯定是要反對的,就不知道到時候自己能不能擋得住了。

就手拿過來一張白紙,韓岡將幾處軍馬的來源依次寫在紙上。保馬法,青唐羌,大理,沙苑監,州嶼,一個個都列了出來。看來看去,各有各的缺點,都是難當大用。

韓岡提著筆,皺著眉頭,看著白紙黑字,盤算了好一陣,忽然就聽見書房外有人在喊:“龍圖!龍圖!馮家四老爺來啦。”

韓岡猛一回神,從書房中走出來。就看見馮從義站在自己的面前。滿面風塵,身上的鬥篷都是灰蒙蒙的。

韓岡瞪大眼睛,驚訝道:“義哥,你怎麽來了?我在京西收到你的信,不是說是過了清明再上京嗎?是爹娘出事了?!”

馮從義正想行禮,卻被一個勁追問的韓岡劈手抓住,忙道:“三哥放心,不是姨父姨母的事。小弟是在隴西聽說了三哥你獻上了種痘術,又聽說七皇子因痘瘡病夭,就立刻動身來京城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韓岡神色緩了下來,“讓義哥你擔心了,不過愚兄沒事的。天子是明君啊,怎麽會責怪愚兄?”

韓岡微微一笑,與馮從義進了書房坐下。

“啊……是,天子的確是明君。所以三天前走到洛陽,聽說了三哥就任同群牧使,小弟當時就放心了。當時傳了信回去,總不能讓姨父姨母沒辦法安心過年。”馮從義笑說著,看見端茶上來的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問道,“嫂嫂和鐘哥兒、鉦哥兒他們還沒有回來?”